天刚亮,医馆门口的石阶上还沾着夜露。江知意站在最上面那一级,袖口那抹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像一道旧痕。
她没换衣服,也没洗脸,就这么站着,目光落在街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小满抱着一卷纸跑出来,边喘气边喊:“师父!圣旨到了!”
宣旨的太监刚走,金漆匾额被两个壮实学徒抬着,正往门楣上挂。阳光照在“神医阁”三个大字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围观的人群开始鼓掌,有人大声叫好,还有孩子爬到墙头张望。
江知意没笑,也没动。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压了压。
声音立刻小了下来。
云娘站在她侧后方,手里攥着药箱,见状低声问:“你要说什么?”
江知意没答,而是往前一步,站到了所有人看得见的地方。
“昨夜有人死在冷宫。”她说,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撞柱而亡。她是丽妃,也是个病人。”
人群安静了一瞬。
有人低头嘀咕:“医者杀人……这算不算破戒?”
这话没逃过她的耳朵。
她依旧平静:“她体内的毒积了半年,我查过。不是我下的,也不是我治不了。可她不信命能救,只信权能护。结果呢?权没了,命也不要了。”
她顿了顿,扫视一圈,“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因为别人做错事,自己跟着吃苦头的?有没有人病得起身,却没钱抓药,只能等死的?”
没人应声,但许多人低下了头。
“我开这家医馆,不是为了当什么活菩萨。”她继续说,“也不是为了收谢礼、听夸赞。我是来治病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喊疼,我就不会关门。”
小满仰着脸,眼睛亮亮的。
江知意转过身,看向她,又看向云娘,最后目光落回人群里那些穿着粗布衣裳、满脸犹豫的女子身上。
“从今天起,女子也能学医。”她说,“不看爹娘是谁,不管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你愿意背《本草》,认药材,敢在病人面前动手施针,就可以来报名。”
底下顿时嗡了一声。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问:“女子……真能行医?太医院可从来不收女大夫啊。”
“那是他们的规矩。”江知意淡淡道,“不是天下的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是连夜写好的三条规定。
“第一,我不治恶人。”她念道,“抢劫的、放火的、仗势欺人的,来了我也不会救。不是我不仁,是医术不能变成帮凶的刀。”
有人皱眉,也有人点头。
“第二,救人不许拿来换名声。”她说,“你治好一个人,别到处宣扬‘我有多厉害’。病人活了,是你该做的事。要是哪天你把诊金标价,拿病情写文章博眼球——我第一个赶你出门。”
这话一出,几个原本想凑热闹的闲汉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江知意垂下手,指尖轻抚腰间的银针囊。
“第三条。”她声音沉了些,“谁敢欺负我的徒弟,毁我医馆的规矩,打断别人的学医路——我不光会治你,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她衣角翻飞。
云娘咧嘴笑了:“这条我喜欢。”
小满没说话,默默从怀里掏出一页皱巴巴的《本草》抄本,用袖子擦了擦,抱得更紧。
街角屋檐下,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停了片刻。那人看了眼高台上的女人,转身走了,连脚步都没多留一下。
江知意察觉到了,却没回头。
她只抬头看了看新挂上的牌匾。
“神医阁”三个字,在日头下泛着光。
这时,一个穿灰裙的小丫头挤到前头,怯生生地问:“我……我能来吗?我没读过书,只会捡药渣卖钱……”
“那你识得几种药?”江知意问。
“黄芩、甘草、茯苓……还有……柴胡!”小姑娘一口气报完,脸都涨红了。
“明天辰时来,带一双干净的手。”江知意说,“我教你认第一百零一种。”
人群又骚动起来。
另一个妇人拉着女儿上前:“我家闺女十四了,能不能……”
“能。”江知意打断她,“年龄不限,婚否不限。只要你想学,我就肯教。”
“可……万一学不会呢?”
“学不会就再学。”她说,“跌倒了就站起来。我当初第一次扎针,手抖得像筛糠,病人差点跳起来打我。现在呢?”
她笑着从针囊里取出一根银针,指尖一弹,针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线,稳稳插进旁边木柱的裂缝里,深入寸许。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云娘拍腿大笑:“这才叫本事!”
小满偷偷摸出自己的短针,比划了一下,发现歪得离谱,赶紧藏回去。
江知意走下台阶,走到那群女子中间。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她说,“怕被人说抛头露面,怕学了也没人信,怕到最后一场空。可我不怕。因为我试过跪着活,也试过站着走。现在我选了后者,还想拉更多人一起站直了。”
她指向医馆大门,“里面不分贵贱,没有主仆。只有学生和老师,病人和大夫。你们愿不愿意,进来试试?”
没人立刻应声。
但有人往前挪了半步。
又一个人跟上。
接着是第三个。
江知意退回台阶最高处,看着她们一个个走近登记簿,接过小满递来的墨笔,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妪也在名单上按了手印,颤抖的手落下时,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江知意静静看着。
直到最后一个女子签完名,她才开口:“明天这个时候,我会考你们十味常见药。认得出,留下;认不出,回家再练。”
“至于考核地点——”她指了指自己脚下,“就在这儿。太阳晒着,风吹着,不怕累的,尽管来。”
人群渐渐散开,不少人留在附近议论纷纷。
有人说她狂妄,竟敢让女子行医。
也有人说她胆大,可这份胆子,是拿命拼出来的。
江知意没去听。
她只是解下外袍,交给小满:“送去洗了,血迹别留。”
小满接过衣服,小声问:“师父,您昨晚……真的没睡?”
“睡了半个时辰。”她说,“梦见一个老头拿针扎我,说我手法太糙。”
“那您怕吗?”
“怕什么?”
“怕以后有人报复,怕朝廷反悔,怕……没人来了。”
江知意笑了笑,眼角微微弯起。
“我十八岁被人退婚的时候最怕。”她说,“那时候没人信我,我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活过三天。现在呢?牌匾都挂上了,话也说出去了。就算明天全城贴告示骂我,我也不会缩回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头正中。
风吹过牌匾,发出轻微的响动。
云娘走过来,把手搭在她肩上:“接下来,是不是该准备教材了?”
“已经在写了。”她说,“今晚加个班。”
“要不要我帮你熬药?”
“不用。”她摇头,“这次不是治病,是种种子。得我自己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少年从街尾跑来,满脸焦急,冲到医馆门前猛地刹住脚。
“江大夫!”他上气不接下气,“我娘……呕血了!说是吃了早饭就吐红……求您去看看!”
江知意眉头一皱:“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刚才!我们家在城西柳巷,您快去看看吧!”
她立刻转向小满:“拿我的药箱。”
小满飞奔进去,云娘也提起自己的包裹:“我去看看需不需要输血。”
江知意刚要迈步,忽然停下。
她回身看了眼那块崭新的牌匾,又看了看围在门口的十几个报名女子。
“你们谁愿意跟着去看一场真实的救治?”她问。
短暂沉默后,三个年轻姑娘举起了手。
江知意点点头:“记住了,学医不只是背书。第一步,是要敢走进别人的苦难里。”
她率先迈出脚步。
阳光落在她靛蓝的衣袖上,银针纹一闪而过。
队伍跟了上去,脚步杂乱却坚定。
走到街口拐弯处时,江知意忽然回头。
她的目光掠过医馆门前的石阶,掠过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最后落在一张刚刚贴上去的白纸上——那是第一批报名者的名单。
有个名字被风吹得微微翘起一角。
她没多看,转身离去。
风还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