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的手抖得厉害,玉盏里的药粉泛起浑浊的水痕。
“回陛下,此物非但不是雪莲粉,反而掺了能损人根基的毒。”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殿中,“长期服用者,轻则体虚乏力,重则脏腑衰竭,不可逆。”
皇帝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瓶粉末,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掐出一道白印。
江知意站在偏廊,袖口银针纹被日光映得发亮。她没看皇帝,也没看满殿大臣,只盯着那瓶假药——和她昨日在账本上发现的几笔异常款项对应上了。采购价写着“珍稀药材”,实则买的是山芋粉混霉灰,再通过层层转手洗成“正经支出”。
这不只是造假,是系统性吞钱。
她刚要开口,萧砚已先一步上前:“陛下,隐卫已查明裴府三处藏匿账册之地,一处在地窖夹层,一处藏于佛龛暗格,还有一份加密账本寄存在城西钱庄密室。若不即刻查封,今夜怕就只剩灰烬了。”
几位老臣脸色变了。礼部左侍郎立刻出列:“世子此言差矣!裴相虽涉伪药案,终究位高权重,岂能未审先搜?此举有违律法,恐开权臣倾轧之先例!”
“权臣?”江知意冷笑一声,终于迈步走出偏廊,“一个往边军药材里掺毒、拿将士性命换银子的人,你也叫他权臣?”
她走到御前,将手中那份账册摊开,“您知道这批‘雪莲粉’送去哪了吗?北境大营。上个月冻伤溃烂的士兵本该用药养伤,结果吃了这个,伤口化脓更甚,死了十七个。太医院报的是‘疫病暴发’,可他们根本没验过药!”
殿内一片死寂。
兵部尚书猛地站起:“查!必须连夜查封所有关联文书!否则明日军需司的卷宗就能全变成空白纸!”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如刀:“准。命镇北侯世子调隐卫入裴府,彻查一切往来账目与密信,凡阻拦者,以同罪论处。”
圣旨一下,宫门未落锁便冲出数道黑影。
影七落地无声,一身墨衣几乎融进夜色。他抬手一挥,十二名隐卫分作三路,悄无声息翻入裴府高墙。
一路引开守卫,一路封锁后门,最后一队直扑书房。
佛龛后的机关极隐蔽,须得推动香炉顺时针三圈,再逆时针一圈才能开启。影七没试,直接抽出腰间短刃撬开底座缝隙,一根细铁丝探进去轻轻一挑——咔哒一声,暗格弹开。
里面躺着一本乌木封面的账本,封皮无字,内页全是数字代号。
他翻开第一页,瞳孔微缩。
“三月内断药供边”——这是计划性断供军需。
“伪方入太医院”——说明连御用药典都被动了手脚。
“北戎白银十万两,分六批入江南药行”——真金白银从敌国流进来,又以药材名义送出去,洗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贪污,是通敌。
“带走。”他低声下令,将账本贴身收好,转身时瞥见书架旁火盆里还有未烧尽的纸片。他蹲下抽出一张残页,上面残留半句:“……三日后焚毁第二批医案,勿留痕迹。”
他眯起眼,把纸片也收进怀里。
与此同时,地窖夹层被另一队隐卫破开。里面不止有普通账册,还有一叠密信用特殊墨水书写,需用灯烤才能显形。其中一封写着:“雪莲粉替换已完成,边军士气可期低迷”,落款是一个“戎”字花押。
消息传回宫时,天还未亮。
萧砚亲自押送三只檀木箱入殿,箱子打开,全是厚厚一摞的证据。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页页翻看。
看到“北戎白银十万两”那页时,他手顿住了。
抬起头,声音哑得不像话:“这些……都是真的?”
“每一笔都有原始单据、交易凭证和人证口供。”萧砚站得笔直,“就连负责运送伪药的车夫,此刻也在宫外候审。”
皇帝猛地站起,一脚踢翻案桌:“裴仲渊!他竟敢卖我江山!”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禁军统领单膝跪地:“启禀陛下,裴仲渊在牢中试图咬舌自尽,已被救下,现打入铁笼严加看管!”
江知意眼神一闪。
她早料到他会拼死灭口,但他撑到现在还不死,说明背后还有指望。
“他不是想死,是等人救。”她说,“或者等某个人动手替他擦屁股。”
萧砚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皇帝深吸一口气,转向殿角阴影处:“影七。”
那人影缓缓走出,单膝跪地,声音冷硬:“属下在。”
“你手里那份加密账本,破译出来没有?”
“已破译。”影七取出账本,翻开,“代号‘青松’为兵部侍郎周元达,三年收受裴府贿赂共两千三百两;‘白鹭’为户部员外郎李承恩,主管军饷拨付,每月截留三成转入私账;‘赤狐’为太医院副使孙明远,负责替换御用药材配方。”
他顿了顿:“还有‘苍鹰’,身份尚未确认,但记录显示此人每季度接收北戎密信,并提供边关布防变动情报。”
满殿哗然。
皇帝脸色铁青:“把这些名字全部拿下!一个不留!”
“陛下。”江知意忽然开口,“现在抓人,只会打草惊蛇。这些人背后或许还有更大人物,不如暂不动声色,顺着这条线继续追。”
“那你打算怎么办?”
“让影七继续查‘苍鹰’。”她说,“同时放出风去,就说账本只找到一半,另一半藏在裴府旧宅。我倒要看看,谁会坐不住。”
萧砚接话:“我会安排人在暗处盯住所有可疑之人,一旦有人行动,立刻收网。”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准。”
就在这时,殿外小太监快步进来,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
皇帝眉头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看向江知意:“刚刚传来消息,城东济仁堂昨夜遭人闯入,剩余病案差点被烧毁,幸亏守夜人发现及时。”
江知意眸光一沉。
那是她最早记录瘟疫病例的地方,也是唯一一份完整保存初发期症状的资料库。
有人不想让她查下去。
“不是巧合。”她说,“是在警告我闭嘴。”
萧砚侧头对影七道:“加派人手保护医馆,所有进出人员登记在册。另外,查昨晚出现在济仁堂周围的陌生人。”
影七领命退下。
皇帝看着江知意:“你不怕?”
“怕?”她笑了下,“我要是怕,早就躲回屋子里哭去了。可我不光活着站在这儿,还能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们完了。”
她转身走向殿门,阳光照在靛蓝衣袖上,银针纹闪了一下。
萧砚跟上去,低声问:“接下来做什么?”
“等鱼上钩。”她说,“他们既然敢烧医馆,就不会只停在这一次。下次,一定会留下更多痕迹。”
两人并肩走出金殿,宫道宽阔,风掠过檐角铜铃。
江知意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名宫女端着药盘匆匆走过,裙角沾了点褐色污渍。
她多看了两眼。
那不是泥,是干涸的药渣。
而那种颜色,很像昨晚在济仁堂废墟里捡到的残页上涂抹的伪装墨迹。
“萧砚。”她轻声唤他。
“嗯?”
“咱们去看看那位宫女送去的是谁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