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死一般的安静。
寒凌夜一动不动,双手还撑在桌面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老人。
他预想过寒振国的惊慌,辩解,甚至痛哭流涕地忏悔。
但他没料到,在最初的震惊褪去后,寒振国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慢慢地沉淀下来。
浮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酷的平静。
老爷子靠回椅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所有的惊慌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了然。
“你终于知道了。”
寒振国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卸下伪装后的疲惫。
“是谁?”寒凌夜问,声音轻得像在耳语。
“除了宋凛,还能有谁。”寒振国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他用你父亲的死,一天天凌迟你母亲的神经,张立那个废物,根本靠不住。”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对事情失控的淡淡不悦。
寒凌夜看着他,心脏一寸寸变冷。
“你知道。”他陈述道。
“我当然知道。”寒振国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我不止知道她是怎么疯的,我还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那场车祸,宋凛策划,孙家执行,目的就是要他手上那份技术的原始数据。”
他顿了顿,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当时,寒家内忧外患,我如果插手,整个寒家都会被那群饿狼撕碎,为了保住这棵大树,只能砍掉一根树枝。”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哪怕那根树枝,是我的亲生儿子。”
“真是大义凛然。”寒凌夜扯了扯嘴角,笑意冰冷。
“这不是大义,是生存。”寒振国纠正他,眼神锐利得像一头苍老的雄狮。
“寒凌夜,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懂这个道理,你为了你的计划,把王德发、孙宇逼上绝路,不也是一样的手段?”
“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不一样。”寒凌夜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会动我的人。”
“你的人?”寒振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冷笑一声。
“你以为那个苏婉糖是你的人?在你眼里,她或许是宝贝,但在宋凛眼里,她是你最大的弱点。跟你母亲当年一样。”
寒凌夜的呼吸一滞。
“我让人给你催眠,抹掉你最痛苦的记忆,不是为了骗你,是为了保护你!”
寒振国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摆出一副谈判的姿态。
“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孩子,能做什么?只会把整个寒家都拖进坟墓!”
“我让你忘了那些,让你干干净净地长大,继承这一切,我给了你十三年安稳,你现在反过来质问我?”
他的话,字字诛心,却带着一种冷酷的逻辑。
寒凌夜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真是讽刺。
“我再问最后一次,”寒凌夜的声音已经彻底听不出情绪,“十三年前,我父亲的车上,还有谁?”
寒振国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看来,这你也查出来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是,还有一个人。”
“那个女人,是孙家的远房亲戚,是你父亲技术团队里一个研究员的情人,宋凛安排她坐上车,就是为了让她做个目击证人。”
寒振国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现在,你满意了?知道了所有真相,你打算怎么做?去跟宋凛同归于尽,然后让你那个傻子小女友,落得跟你母亲一样的下场?”
他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寒凌夜面前。
比寒凌夜矮了半个头,气势上却丝毫不输。
“小夜,你还是太嫩了。你以为你赢了孙家,赢了王德发,就很了不起吗?”
“在宋凛这种真正的疯子面前,你那些商业手段,就像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要的,是让你也变成疯子,让你亲手毁掉你在乎的一切。”寒振国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说完,他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寒凌夜的肩膀,转身走回了书桌后。
寒凌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的温度。
许久,他转身,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没有咆哮,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砰—”
门被带上。
……
回海边别墅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寒凌夜。
他靠在座椅里,闭着眼,侧脸的线条紧绷着。
寒凌夜的脑子很乱。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失控,会想把老宅的一切都砸个粉碎。
可没有,他只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冷。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不过是遗传自那个他此刻最痛恨的人。
他们都是一样的。
为了所谓的大局,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至亲。
那么,他把苏启强送走,不让苏婉糖再见到他,和寒振国当年抹掉他的记忆,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寒凌夜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
宋凛……
他成功了。
他让他看到了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
车子无声地滑入海边别墅。
刘姨已经等在了门口,脸上带着担忧。
“先生……”
“糖糖呢?”寒凌夜下车,声音沙哑。
“苏小姐已经睡下了。”
寒凌夜点了下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往楼上走。
推开主卧的门。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苏婉糖侧身睡着,怀里抱着玩偶,呼吸轻匀。
寒凌夜慢慢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怕自己身上的寒气,会惊扰了她温暖的梦。
痛苦,愤怒,仇恨……还有一种对自己深深的厌恶,像黑色的潮水,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苏婉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
像是漆黑的海面上,突然亮起的一座灯塔。
寒凌夜浑身一僵,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
他俯下身,将脸埋进了她的发间。
熟悉的,带着奶香味的洗发水味道,将他整个人包裹。
“糖糖……”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乞求。
寒凌夜守着她,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在他心神剧痛,防线彻底崩溃的此刻,一些被强行尘封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的碎片,忽然从大脑深处翻涌了上来。
那场瓢泼的大雨。
泥泞湿滑的山路。
刺鼻的血腥味和机油味混合在一起。
还有……
还有一道不属于他父亲,也不属于他母亲的,尖锐的女人的哭喊声。
那哭声里,带着巨大的惊恐和绝望。
紧接着,一抹艳丽的红色,在他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一件被泥水浸透的,红色的大衣。
寒凌夜的身体猛地坐直。
他记起来了。
那辆撞向他们的失控货车的远光灯亮起时,他的车里,除了开车的父亲和他,确实还有第三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在撞击发生的前一秒,回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