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晚十一点），北京城已陷入沉睡，万籁俱寂，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紫禁城东华门外，巨大的石狮阴影下，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闪现，正是依约前来的陈知澜。
他心跳如擂鼓，借着微弱的月光，迅速找到了张绥之信中提及的那个不起眼的麻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低级太监服饰，以及一叠面额不小的银票和一张写着清音阁地址与暗号的纸条。他不敢耽搁，立刻钻进旁边一条更深的暗巷，手忙脚乱地换上了这身对他而言极其别扭的装束。宽大不合身的灰布袍子，略显滑稽的太监帽，让他这个自幼锦衣玉食的侍郎公子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想到窦娘可能身处的险境，这点不适立刻被巨大的焦虑和决心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学着记忆中那些太监走路时微微含胸低头、步伐细碎的样子，朝着西砖胡同的方向快步走去。夜风吹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更添几分萧索与诡异。此刻的他，不再是明日即将风光尚主的仪宾爷，只是一个冒着巨大风险、前去拯救心上人的痴情男子。
来到清音阁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前，已是子时二刻（晚十一点半）。与白日的冷清不同，夜晚的清音阁，门前悬挂的两盏素白绢灯散发着朦胧而诱惑的光晕，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丝竹管弦与男女调笑之声。陈知澜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门房警惕的脸。陈知澜压下心中的紧张，按照张绥之教的暗语，尖着嗓子（他尽力模仿太监的声调）低声道：“咱家奉永淳长公主殿下与顺天府张大人之命，前来求见苏大家，有要事相商。” 说着，将张绥之留下的那块刻有梅纹的木质号牌递了过去。
门房验看号牌，又打量了一下陈知澜这身太监打扮和虽然刻意掩饰但仍难掩清秀的容貌，不敢怠慢，连忙开门将他请了进去，并飞快地进去通传。
不多时，陈知澜被引至昨日张绥之来过的“听雨轩”。苏妙卿早已在此等候，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但烛光下的她，眉梢眼角却比白日多了几分慵懒与妩媚。见到陈知澜，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意味深长的笑容：“哎呦，这位公公面生得很啊？不知长公主殿下与张大人，有何要事吩咐？” 她的目光在陈知澜身上流转，似乎察觉到他并非真正的太监，但却不动声色。
陈知澜强作镇定，拱手道：“苏大家安好。殿下与张大人吩咐，明日清湘郡主出降，殿下欲选一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的伶人，作为贺礼，随郡主入府，平日可与郡主切磋琴艺，排解寂寥。听闻贵阁新来的潘婉娘姑娘，资质上佳，尤善古琴，特命咱家前来，商议赎买之事。”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苏妙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原来是为潘姑娘而来。殿下和张大人真是好眼光！婉娘确是阁里新来的翘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还是个清倌人，身家清白。” 她话语带着暗示，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潘姑娘性子有些孤高，未必愿意离阁。再者，这赎身的价钱……”
陈知澜连忙将准备好的银票取出，放在桌上：“价钱好说！只要苏大家肯放人，殿下与张大人绝不会亏待于你！” 银票的数额，远超寻常女校书的赎身价。
苏妙卿瞥了一眼银票，笑容更盛，却依旧拿捏着姿态：“既然殿下和张大人开口，妾身岂敢不从？只是……还需问问潘姑娘自己的意思。来人，去请潘姑娘过来，就说……有贵客要见她。”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煎熬。陈知澜坐立不安，手心全是冷汗。终于，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栊掀动，一个穿着浅碧色襦裙、低着头、身形单薄却难掩清丽气质的女子，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正是他魂牵梦绕、担忧了无数个日夜的——王窦娘！
尽管她低垂着头，尽管她穿着这风月场所的衣裙，尽管她瘦削了许多，但陈知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曾与他花前月下、吟诗作赋、有着空谷幽兰般气质的官家小姐！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心痛瞬间淹没了陈知澜！他的窦娘，怎么会……怎么会沦落至此？！
窦娘进门后，依礼向苏妙卿福了一福，声音低微：“大家唤妾身前来，有何吩咐？”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坐在一旁的“太监”。
苏妙卿笑道：“婉娘啊，这位是宫里的公公，奉了永淳长公主殿下之命，想为你赎身，带你入宫伺候呢！这可是天大的造化！你意下如何啊？”
窦娘闻言，娇躯微微一颤，依旧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抗拒与麻木：“妾身……妾身蒲柳之姿，粗陋无才，恐难入贵人青眼，还是……还是留在阁中为好。” 她显然将这次“赎身”当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陷阱或买卖。
陈知澜听到她这疏离而绝望的语气，心如刀绞，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伪装声音了，用他那原本清朗、此刻却因激动而颤抖的嗓音，脱口唤道：“窦娘！是我！知澜啊！”
这一声呼唤，如同惊雷，在窦娘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张让陈知澜日夜思念、却已染满风霜与憔悴的脸庞！当她看清眼前这个穿着太监服饰、却分明是她刻骨铭心的恋人陈知澜时，她整个人如同被闪电击中，瞬间僵直！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骤然爆发出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汹涌澎湃的复杂情绪！
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委屈、愤怒、羞耻与……心痛！
“你……你……陈知澜？！” 窦娘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她猛地冲上前两步，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陈知澜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轩内格外刺耳！
这一巴掌，不重，却带着积压了太久的血泪与绝望！打掉了陈知澜的帽子，也打懵了他自己！
“窦娘……我……” 陈知澜捂着脸，错愕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痛与不解。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窦娘泪如雨下，声音嘶哑地质问道，她指着陈知澜，手指颤抖，“你明天……你明天就要尚主了！你是尊贵的仪宾爷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来看我王窦娘是如何沦落风尘、任人践踏的吗？！你滚！你给我滚！” 她情绪彻底失控，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恐惧、屈辱、家破人亡的悲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陈知澜被她这番哭诉刺痛心扉，也顾不得苏妙卿还在场，猛地抓住窦娘的双肩，急切地解释道：“窦娘！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娶什么郡主！那都是我父亲逼我的！是陛下的旨意！我……我心里只有你啊！我从没忘记过我们的誓言！我找你找得好苦！我……”
“闭嘴！” 窦娘厉声打断他，用力挣脱他的双手，眼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陈知澜！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那是陛下赐婚！是清湘郡主！你……你怎能如此不负责任？！你将郡主置于何地？！你将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你我现在已是云泥之别！你是仪宾，我是……我是逃犯，是妓女！我们早就完了！你走！走啊！” 她虽然身处绝境，但自幼受过的教养和骨子里的善良，让她无法接受陈知澜为了她而背弃婚约、藐视皇权，那只会将他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妙卿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适时地插话道：“哎呀呀，看来二位是旧相识啊？这可真是……缘分呐！不过，潘姑娘，哦不，王姑娘，陈……公公，”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此地可不是叙旧的好地方。有什么话，还是尽快说清楚为好。是走是留，给句痛快话。”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激烈情绪中的两人。
陈知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时间紧迫，不能再纠缠于儿女情长。他看向窦娘，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而认真，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窦娘，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恨我，怨我！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今日冒险前来，并非儿戏！是顺天府张绥之张大人安排我来的！他已知晓你父亲的冤情，也在调查赵铭灭门案！他知道你们藏在这里，处境危险！他是来帮我们的！”
听到“张绥之”和“父亲冤情”几个字，窦娘浑身一震，眼中的疯狂与绝望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与……微弱的希望之光。她死死盯着陈知澜：“张大人？他……他真的……”
“千真万确！” 陈知澜急切道，“窦娘，此地不宜久留！追杀你们的人无处不在！张大人费尽心思才找到这里！你必须跟我走！还有……还有那个叫胡杏儿的小女孩，和她身上的东西！那可能是揭开所有真相、为你父亲伸冤的关键！张大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窦娘沉默了，泪水依旧无声滑落，但眼神中已有了剧烈的挣扎。陈知澜的突然出现，张绥之的名字，以及“为父伸冤”的希望，像几根救命稻草，在她近乎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巨石。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甘冒奇险、甚至不惜伪装成太监的旧日恋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焦急与真诚，一个月来筑起的坚硬心防，开始出现裂痕。
“我……我现在是逃犯……跟你走，只会连累你……” 她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无助。
“我不怕！” 陈知澜斩钉截铁，“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救你出去！窦娘，相信我！跟我走！张大人已经安排好了退路！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窦娘忽然想起胡杏儿，想起那份沉重的托付。她猛地抓住陈知澜的手，急切道：“杏儿！杏儿还在杂役房！我必须带她一起走！她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在她身上！”
陈知澜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带她走！”
他转身，对一直看好戏的苏妙卿道：“苏大家，除了潘姑娘，咱家还要赎买她身边一个叫杏儿的小丫鬟！一并带走！价钱，好商量！” 他再次掏出一张银票。
苏妙卿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呵……原来如此。王姑娘真是好福气，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仪宾爷这般痴情郎君舍命相救！罢了，妾身成全你们这段‘姻缘’便是！人，你可以带走。不过……” 她拖长了语调，“这价钱，可就得翻一番了！毕竟，买一送一，还得替你们保守这天大的秘密，不是吗？”
陈知澜此刻只求尽快带人离开，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银票都推了过去：“成交！还请苏大家速速放人！”
苏妙卿满意地收起银票，吩咐丫鬟去带胡杏儿过来。不多时，睡眼惺忪、吓得瑟瑟发抖的胡杏儿被带了过来。窦娘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手续办妥，苏妙卿倒也爽快，命人准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并“好心”提醒道：“王姑娘，仪宾爷，妾身提醒二位一句，这北京城的夜路，可不太平。出了清音阁的门，是福是祸，可就与妾身无关了。二位……好自为之吧！”
陈知澜与窦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三人迅速登上马车，车夫鞭子一响，马车驶出清音阁，很快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马车刚驶出西砖胡同，拐入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陈知澜便按照张绥之的叮嘱，叫停了马车。他借口内急，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子，让他原地等候片刻。然后，他拉着窦娘和胡杏儿，迅速下车，钻进了旁边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马车、身影消失在巷口的瞬间！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几支淬毒的弩箭，精准无比地射穿了马车的车厢！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街道两旁的屋顶上跃下，刀光闪烁，瞬间将那名茫然无措的车夫砍倒在地！随即，他们疯狂地劈砍着马车，似乎在寻找什么！
躲在巷口阴影处的陈知澜三人，看到这骇人的 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若非张绥之早有预见，让他们中途下车，此刻他们早已成为刀下亡魂！
“快走！” 陈知澜压低声音，一手拉着窦娘，一手抱着胡杏儿，沿着漆黑的小巷，发足狂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身后的喊杀声和马车被毁的碎裂声清晰可闻！然而，就在那些杀手即将追入小巷之际，街道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和一声厉喝：
“北镇抚司缇骑办案！前方何人胆敢持械行凶？！统统拿下！”
是锦衣卫！徐舒月派来的人，果然如期而至！
紧接着，便是兵刃相交的铿锵声、怒吼声和惨叫声！显然，锦衣卫的突然出现，与那些杀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陈知澜三人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依靠着陈知澜对京城地形的熟悉和张绥之事先提供的路线图，向着陈府的方向亡命奔逃……
这一夜，惊心动魄！但万幸的是，他们终于……暂时逃脱了魔爪！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等待他们的，将是陈府那个看似安全、实则可能暗藏更多危机的“避风港”，以及明日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