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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绥之离开长乐宫时,宫门早已下钥,夜色如墨,星子稀疏。他持着长公主特赐的通行令牌,在守门禁军恭敬的目光中,踏出了沉重的宫门。午门广场空旷无人,汉白玉的石板在清冷月色下泛着幽光,更显皇城的肃穆与孤寂。

然而,就在午门右侧那高大的宫墙阴影下,却肃立着一群沉默的人影。大约二十余人,个个身着顺天府的号服,腰佩铁尺锁链,虽未持明火,但那股子精干悍勇之气,却如同出鞘的利刃,刺破了夜的宁静。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正是捕头老王。见到张绥之出来,老王立刻快步迎上,抱拳低声道:

“大人!弟兄们都准备好了!按您的吩咐,都是最信得过的老兄弟,嘴巴严实,手脚利落!”

张绥之目光扫过这群在寒夜中静候多时的下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抱拳环施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有劳诸位兄弟久候!深夜出动,辛苦大家了!”

“为大人效力!份内之事!” 众人齐声低应,虽压着嗓音,却透着一股子铿锵劲儿。

张绥之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北京城坊图,就着老王递过来的一盏气死风灯的光芒,在宫墙根下铺开。图纸上,用朱笔清晰地圈出了十几个地点,主要集中在南城和西城交界一带,正是北京城中三教九流汇聚、秦楼楚馆林立的区域。

“目标,西南城区,所有挂名的、不挂名的妓馆、暗门子、私窠子!重点是规模中等、有一定背景、且可能收留来历不明女子的场所!” 张绥之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点过,“老王,你带一队,查粉子胡同、胭脂巷这一片!赵虎,你带二队,负责榆钱巷、芭蕉胡同!钱三,你带三队,盯紧西砖胡同、羊毛胡同!记住,我们是顺天府正常巡查,查问流窜盗匪、可疑人口为名!动作要快,阵仗不必太大,但眼神要毒!重点留意近日新来的、年纪在二十上下、带着一个十岁左右女童、或单独行动、形迹可疑的年轻女子!若有发现,切勿打草惊蛇,立刻发信号,暗中监控,等我到场!”

“明白!” 三位带队头目齐声领命。

“大人,” 老王凑近些,低声道,“听说……北镇抚司那位徐千户,今儿下午也开始动作了,带着缇骑,把南城几个有名的暗门子翻了个底朝天,闹得鸡飞狗跳的,可惜……屁也没查出来。”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张绥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冷笑:“徐千户性子急,手段猛,指望打草惊蛇,盼着蛇自己跳出来。殊不知,这北京城的水深,有些蛇,藏得比她想得要深得多,也狡猾得多。咱们不必学她,按我们的法子来。记住,我们是寻人,不是剿匪!出发!”

“是!” 众人领命,迅速分成三队,如同三支利箭,悄无声息地没入北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阴影之中。

张绥之则带着两名最机灵的衙役,选择了其中最为鱼龙混杂、也是情报中提及“清音阁”可能存在的西砖胡同区域,亲自前往。他有一种直觉,那个能从杀手和锦衣卫双重围堵下脱身、又对京城底层如此熟悉的王窦娘,绝不会轻易选择那些乌烟瘴气、容易暴露的下等妓院藏身。她要躲,必然会选择一个更“安全”、也更意想不到的地方。

……

与此同时,在北京城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一间密不透风、连窗户都被厚重绒布遮得严严实实的密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檀香气息。一盏造型诡异的九头青铜灯盏上,跳动着幽绿色的火苗,将室内映照得光怪陆离。巨大的屏风之后,一个身着黑色劲装、脸上罩着惨白无面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女子,正负手而立。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阴寒刺骨,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 一个尖锐、扭曲、充满了暴戾杀意的声音,从面具下迸发出来,在密室里回荡,震得灯焰都摇曳不定。正是那位白莲教的女圣使!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刚刚由心腹送来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目标王窦娘,已于今日傍晚,被北镇抚司缇骑于南城土地庙附近秘密擒获,现押入诏狱,生死不明。”

“北镇抚司!徐舒月!!” 女圣使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她是怎么找到的?!我们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让锦衣卫抢了先!”

屏风外,跪着几名黑衣手下,瑟瑟发抖,为首一人颤声辩解:“圣使息怒!属下……属下们确实已经全力搜捕,那王窦娘狡诈如狐,对南城地形极熟,几次三番都被她溜走……北镇抚司那边,或许是……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放屁!” 女圣使厉声打断,猛地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本座不管过程!只要结果!王窦娘落入诏狱,她知道的那些事,万一吐出来,你我都得给她陪葬!”

她猛地转过身,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手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传令下去!动用我们在北镇抚司内所有的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王窦娘被关押的具体位置!然后……” 她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找机会,给她送上一份‘大礼’!务必让她永远闭上嘴!哪怕是劫诏狱,也要在她开口之前,让她变成一具尸体!明白吗?!”

“劫……劫诏狱?!” 手下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北镇抚司诏狱那是何等龙潭虎穴?劫狱简直是自寻死路!但看到圣使那杀意沸腾的眼神,无人敢反驳,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属下……属下遵命!这就去安排!”

“还有那个小丫头!胡杏儿!” 女圣使的声音更加阴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她身上那张图!那是圣教大业的关键!就算把北京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否则,你们就提头来见!”

“是!是!” 手下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密室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女圣使粗重的喘息声和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她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着诡异莲华图案的舆图,她的手指,狠狠地点在了标注着“北镇抚司诏狱”的位置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徐舒月……张绥之……坏我好事!你们……都得死!”

……

西砖胡同,“清音阁”内。

亥时已过,子时将至。对于寻常百姓家,早已是熄灯安寝的时刻,但对于“清音阁”这等销金窟而言,真正的繁华与喧嚣,才刚刚拉开帷幕。

前院“流芳厅”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夹杂着男女调笑的软语、酒杯碰撞的清脆、以及那无处不在、催人情动的“醉仙引”异香,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夜宴图。

而后院供“女校书”们居住的“暗香苑”,则相对安静许多。胡杏儿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灰色粗布丫鬟衣服,小脸憋得通红,正费力地抱着一大盆换洗下来的、沾染着酒渍和胭脂的床单帷幔,踉踉跄跄地走向后院角落的浆洗房。她年纪小,力气弱,那木盆几乎有她半人高,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磨蹭什么!没吃饭吗?快点!前头还等着用干净的送去呢!” 一个面相刻薄、负责管理低等丫鬟的管事嬷嬷,叉着腰站在廊下,尖着嗓子呵斥道,手里的藤条不耐烦地敲打着廊柱。

胡杏儿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盆摔了,连忙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挪。她在赵铭家虽是仆人,但赵家清贫,人口简单,何曾干过如此繁重的活计?再加上白日里惊吓奔波,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阵阵发黑。

“嬷嬷息怒,她还小,力气不足,我来帮她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只见换上了一身浅碧色中等“女校书”服制的窦娘,从自己的“甲字七号”房里走了出来。她今日被允许 休息,熟悉环境,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出来看看。

那管事嬷嬷见是刚被苏大家评定为“中级女校书”的潘婉娘,脸色稍霁,但语气仍带着不耐:“潘姑娘,不是老婆子我心狠,是阁里的规矩如此!新来的丫头,都得这么磨炼!您还是回房歇着吧,明日还有教习嬷嬷来教规矩呢!”

窦娘微微一笑,走上前,不由分说地从胡杏儿手中接过一半的重量,柔声道:“嬷嬷,规矩我懂。只是这孩子初来乍到,又是夜里干活,难免生疏。我反正也无事,搭把手,也能让她快些,不耽误前头用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说话间,悄悄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了管事嬷嬷手里。

那嬷嬷捏了捏银子,脸上顿时挤出一丝笑容:“哎呦,潘姑娘您真是心善!那……那就有劳您了!老婆子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便扭着腰走了。

胡杏儿感激地看着窦娘,眼圈一红,低低叫了声:“姑娘……” 声音带着哽咽。

窦娘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别说话,两人合力将木盆抬到浆洗房。放下木盆,胡杏儿已是满头大汗,小胳膊都在发抖。

就在这时,隔壁一间挂着“天香阁”牌子的上房内,隐隐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先是床榻剧烈摇晃的“吱呀”声,接着是女子娇媚入骨、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嗯……将军……您慢些……奴家……奴家受不住了……啊啊……好大……饶了奴家吧……” 中间还夹杂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和低吼。

胡杏儿到底年纪小,不解世事,她扯了扯窦娘的衣角,仰起小脸,天真又害怕地小声问:“姑娘……隔壁那个姐姐……是不是被客人打了?叫得好惨啊……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她?”

窦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瞬间羞得满脸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慌忙蹲下身,一把捂住胡杏儿的耳朵,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心怦怦狂跳,低声道:“别……别听!不是打人!是……是……哎呀,小孩子不许问!也不许听!快干活!” 她语无伦次,自己也是羞窘难当。她虽已及笄,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官家小姐,何曾听过这等淫声浪语?

正当窦娘心慌意乱之际,“天香阁”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身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杏子红绡纱外袍、里面似乎未着寸缕的绝色女子,慵懒地倚在门框上。她云鬓散乱,香汗淋漓,雪白的肌肤上泛着情动后的绯红,眼神迷离,嘴角却带着一丝餍足又略带嘲讽的笑意。正是清音阁的首席女校书——玉簟秋。

玉簟秋生得极美,是一种素雪为骨、冷月为魂的美。黛眉弯弯如含愁春山,一双杏眼,眼尾天然微垂,看人时总漾着一层将碎未碎的水光,我见犹怜。但若细看,那水光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与倦怠。她的身段更是玲珑有致,如初展的吴绫,行走时胸脯颤巍巍似荷上露珠,纤腰却不及一握,此刻仅披着一件遮不住春光的纱袍,更是诱惑到了极致。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蹲在浆洗房门口、满脸通红的窦娘和被她捂住耳朵的胡杏儿,目光在窦娘清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审视,随即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沙哑磁性的嗓音,冷冷地道:“新来的?愣着干什么?里面那死鬼趴窝了,进去收拾干净。” 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窦娘抬头看了一眼房门上“天香阁”的牌子,心中了然。她强自镇定,松开胡杏儿,低声道:“杏儿,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进去。” 然后,她硬着头皮,走进了那间充满了淫靡气息的房间。

一踏入房门,一股浓烈得令人头晕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龙涎香、麝香、男女体液以及一种特殊催情香料“媚骨香” 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又隐隐兴奋的味道。

房间内极尽奢华!鲛绡帐低垂,帐内悬着一只鎏金的合欢香球,正袅袅吐纳着那催情的“媚骨香”。青丝幔半掩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一片狼藉,绣着繁复并蒂莲图案的珊瑚绒被褥凌乱地堆在一旁,云母屏风后,隐约可见冒着氤氲热气的浴桶。错金博山炉中,玫瑰膏与苏合香交融燃烧,散发出勾魂摄魄的暖雾。

而就在那张宽大无比的床榻上,一个身材魁梧如山、肤色黝黑、胸口布满黑毛、看似勇不可当的军中将领,此刻竟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赤条条地瘫软在那里,双目翻白,口角流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显然是在极度的纵欲之后,彻底脱力,甚至可能……已经晕死过去!

窦娘何曾见过这等景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红耳赤,连忙闭上眼睛,手足无措。

“磨蹭什么?快点收拾!等着老娘伺候你吗?” 门外传来玉簟秋不耐烦的催促声,伴随着她与另一位走过来的女校书旁若无人的调侃:

“哟,玉姐姐,今儿这位‘将军’也不行啊?这才多久,就成这德行了?”

“哼,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看着块头大,还没咱们阁里养的那条獒犬顶用!白费老娘一番功夫!”

“就是,还吹嘘什么夜御十女,我看呐,是十夜御不了一女吧!嘻嘻……”

两个女子放浪形骸的嘲笑声,清晰地传进窦娘耳中。她心中骇然,这些女子……竟如此……厉害?能将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折腾成这般模样?这清音阁,到底是何等可怕的魔窟?!

她不敢再听,也不敢再看床上那不堪入目的景象,闭着眼睛,胡乱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酒具等收拾了一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玉簟秋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没再理会,自顾自地和同伴说笑着往暖阁方向去了。

窦娘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不止,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胡杏儿担忧地拉着她的衣角。

就在这时——

前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隐约夹杂着呵斥声、盘问声,以及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尖利的声音穿透了丝竹乐声,清晰地传到了后院:

“顺天府查案!所有人等,待在原地,不得随意走动!违者以妨碍公务论处!”

窦娘和胡杏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顺天府!他们竟然查到这里来了?!

这声突如其来的厉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击穿了“清音阁”后院“暗香苑”那层看似平静的薄纱。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压抑的骚动、低低的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

窦娘和胡杏儿正惊魂未定地靠在廊柱下,闻声更是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胡杏儿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窦娘的胳膊,小手冰凉,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窦娘也是心头狂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顺天府!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是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还是……只是例行巡查?

“别慌!” 窦娘强自镇定,用力握了握胡杏儿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保持安静,低声道,“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可能是……是查别的案子!记住我说的话,我们互不相识!你是丫鬟,我是女校书!千万不能露馅!”

她拉着胡杏儿,迅速退到廊柱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通往前院的月亮门方向。只见几名手持水火棍、腰佩铁尺的顺天府衙役,在一个头目的带领下,已经闯入了后院,正虎视眈眈地扫视着院内惊慌失措的丫鬟和低级女校书们。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怎么回事?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惊扰客人?” 一个略显尖利却带着威严的女声响起。只见那位面相严厉的钱嬷嬷,带着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快步从暖阁方向走来,挡在了衙役面前,脸上虽带着职业性的假笑,眼神却冰冷如刀,“几位差爷,这里是清音阁的内院,都是女眷,不便打扰。有何公干,还请到前厅说话。”

那衙役头目显然也有些忌惮这清音阁的背景,抱了抱拳,语气还算客气:“钱嬷嬷,得罪了。奉上峰之命,全城搜查流窜贼寇与可疑人口。贵阁人来人往,难免有宵小混入,还请行个方便,让我等略作查看。”

“查看?” 钱嬷嬷皮笑肉不笑,“差爷,清音阁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清’字、‘雅’字,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岂会容不明不白的人混入?您这一查,惊扰了贵客,这责任……谁来担待?再者说,我们苏大家与顺天府尹周大人、乃至北镇抚司的几位大人,也都是相熟的,何必伤了和气?”

她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清音阁的背景深厚,客人尊贵,又暗示与官府上层关系匪浅,试图让对方知难而退。

那衙役头目面露难色,正在犹豫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自月亮门外传来:

“钱嬷嬷此言差矣。顺天府例行公事,维护京城治安,乃是本分。清音阁既在顺天府辖境之内,自然也在巡查之列。若真如嬷嬷所言,阁内清清白白,又何惧我等一看?若是推三阻四,反倒惹人疑窦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袍、身姿挺拔、面容异常俊朗儒雅的年轻官员,已缓步踱入院中。他目光清澈,神色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但周身却自然散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与正气。正是张绥之!

钱嬷嬷见到张绥之,脸色微变。她久在风月场,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这位年轻官员绝非等闲之辈,其气度风华,远非寻常衙役可比。她连忙换上一副更恭敬些的笑容,福了一礼:“这位大人是……?”

“本官顺天府推官,张绥之。” 张绥之微微颔首,目光却已如同最敏锐的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院落,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掠过躲在阴影中的窦娘和胡杏儿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窦娘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被发现了!然而,预想中的抓捕并未到来,张绥之的目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这让她在极度恐惧中,又生出一丝侥幸:难道……他没认出我?

“原来是张推官张大人!失敬失敬!” 钱嬷嬷心中暗惊,顺天府推官,正六品,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实权官员,且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她语气更加谨慎,“张大人,非是老身阻拦,实在是内院皆是女眷,多有不便。况且,阁内确有贵客在宴饮,若被冲撞,老身实在担待不起啊。”

张绥之笑了笑,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嬷嬷放心,本官自有分寸,绝不会惊扰贵客。只是近日京城不太平,南城刚发生灭门惨案,更有不少在押流犯途中逃脱,隐匿京城。顺天职责所在,不得不谨慎。还请嬷嬷通融,让本官的人大致查看一番,若无异常,即刻便走,绝不久留。”

他说话间,目光再次扫过院内,看似随意,实则已将院内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注意到,当提到“南城灭门惨案”和“在押流犯逃脱”时,角落里那个穿着中级女校书服饰、低着头的清丽女子,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她身边那个小丫鬟,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这两个人……有点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娇媚入骨、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如同春风拂柳般,从通往前院的回廊传来:

“哎呦呦~~~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顺天府的青天大老爷驾临寒舍了?真是蓬荜生辉呀!”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月白襦裙、外罩天水碧轻纱半臂、身姿窈窕如弱柳扶风的绝色女子,在一名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正是清音阁的阁主,苏妙卿!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热情的笑容,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在灯火下流转着动人的光波,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院内的衙役,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张绥之身上。当看清张绥之的容貌气度时,她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艳与玩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挑逗的意味:

“这位小郎君……好生面生啊?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六品推官?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不知大人如何称呼?深夜莅临我这小小的清音阁,所为何事呀?” 她的话语娇柔婉转,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钩子,能撩动人的心弦。

张绥之面对这位风情万种、背景神秘的阁主,神色不变,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下官顺天府推官张绥之,见过苏大家。深夜叨扰,实非得已。只因公务在身,全城搜捕要犯,听闻贵阁近日或有新人入内,特来查看一番,以防万一。”

“要犯?” 苏妙卿掩口轻笑,眼波流转,“张大人说笑了~我这清音阁,虽说不是什么金銮殿,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来往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雅士,或是身份尊贵的贵人,哪里会有什么要犯?至于新人嘛……”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窦娘和胡杏儿的方向,笑道,“倒是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都是身世清白、懂些琴棋书画的苦命女子,绝无作奸犯科之徒。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查查她们的底细,只怕……会令大人失望哦。”

她这话,看似配合,实则绵里藏针,既点明了清音阁客人的身份不凡,暗示张绥之不要轻易得罪,又将自己收留“新人”的行为粉饰成了善举,堵住了张绥之借题发挥的余地。

张绥之心念电转,这苏妙卿果然不是简单角色,言辞滴水不漏。他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苏大家经营有方,下官早有耳闻。只是上命难违,例行公事,还望大家行个方便。若真如大家所言,阁内清净,下官查看过后,也好向上峰交差,不再打扰大家的雅兴。” 他语气稍稍强硬了一些,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

苏妙卿见张绥之态度坚决,不似轻易能打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脸上笑容依旧妩媚:“张大人真是尽职尽责~既 然大人执意要查,那……妾身也不好阻拦。不过……” 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亲昵和暗示,“大人可知,我这清音阁,能在这北京城立足,也并非全无倚仗。譬如说……长平侯陆宏渊陆侯爷,便是我们阁里的常客,偶尔……也会关照一下生意,入些干股。大人这般兴师动众,若是惊扰了侯爷的清静,或是查出了什么不该查的……恐怕对大人的前程,未必是好事吧?”

长平侯!干股!

张绥之心中剧震!他虽早有猜测清音阁背景深厚,却没想到苏妙卿竟如此直白地将长平侯这块招牌亮了出来!这既是警告,也是试探!若他此刻退缩,便显得畏惧权贵,查案不力;若他强硬到底,则可能直接开罪长平侯,后果难料!

电光火石之间,张绥之已有了决断。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朗声一笑,顺势上前一步,竟伸出右手,看似轻佻地揽住了苏妙卿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她微微拉向自己,低头凝视着她那双故作惊讶的眸子,用一种带着几分痞气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声道:

“苏姐姐真是快人快语!长平侯爷的威名,下官自然是如雷贯耳,敬佩得很!不过……”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侯爷是明白人,自然懂得‘瓜田李下,避嫌’的道理。若因清音阁之事,让侯爷蒙上些许不必要的嫌疑,恐怕……侯爷也会怪罪苏姐姐不会办事吧?姐姐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和犀利的言辞,让苏妙卿猝不及防!她万万没料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年轻官员,竟有如此大胆泼辣的一面!感受到腰间传来的温热力道和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书卷气与官威的独特男子气息,苏妙卿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脸颊也微微泛红。她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臂看似随意,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你……!” 苏妙卿又惊又怒,却一时语塞。张绥之的话,正好戳中了她的软肋!长平侯入股清音阁,本就是极其隐秘之事,若因顺天府搜查而闹得满城风雨,确实对长平侯声誉有损,届时侯爷怪罪下来,她也吃罪不起!

张绥之趁她心神微乱之际,继续低声道:“姐姐放心,下官只是例行巡查,走个过场,绝不会深究细查,更不会惊扰贵客。只要姐姐行个方便,让下官的人大致看看,下官担保,即刻便走,绝不给姐姐添麻烦。而且……” 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暧昧,“像姐姐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下官也是仰慕得紧,日后若有闲暇,定当常来拜会,聆听姐姐雅音。不知姐姐……可否赐下名帖或信物,也好让下官日后登门,不至唐突?”

他这番话,软硬兼施,既表明了不强硬搜查的态度,又给了苏妙卿一个台阶下,更用“日后常来”的暗示,缓和了紧张气氛。

苏妙卿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张绥之的意图。她心念急转,眼下硬拦恐怕适得其反,不如顺水推舟,先打发他走再说。至于他说的“常来”,是真是假,日后再说。她脸上重新堆起妩媚的笑容,轻轻挣脱了张绥之的手,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张大人这张嘴啊,真是能说会道~罢了罢了,既然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妾身若再阻拦,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她转身对钱嬷嬷吩咐道:“钱嬷嬷,带张大人的手下,在外围大致看看,切记,不可惊扰了各房的贵客!”

“是,大家。” 钱嬷嬷应声,不情不愿地领着几名衙役,象征性地在院子外围转了转。

苏妙卿又从袖中取出几块制作精美、刻着“清音”二字和不同花纹的木质小牌,递给张绥之,嫣然一笑:“这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大人收着。日后若得闲,凭此牌可直入雅阁,妾身定当扫榻相迎~” 她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张绥之坦然接过牌子,看也不看便收入怀中,拱手笑道:“多谢姐姐厚赠!那下官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便带着手下衙役,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钱嬷嬷看着张绥之离去的背影,凑到苏妙卿身边,低声道:“大家,就这么让他走了?他会不会……”

苏妙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她望着张绥之消失的方向,冷冷地道:“此人……不简单。年纪轻轻,心思缜密,胆大心细,软硬不吃,是个难缠的角色。他今日看似退让,实则……恐怕是另有图谋。”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悄悄查查,这两天阁里新来的,有没有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一起来的?要快!”

“是!” 钱嬷嬷领命而去。

躲在阴影中的窦娘,听到苏妙卿最后的吩咐,心中猛地一紧!幸好……幸好她早有准备,与胡杏儿分开登记,假装互不相识!否则,今日恐怕在劫难逃!她看着张绥之离去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后怕与疑惑:这位年轻的张推官,他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他今日前来,是真的例行巡查,还是……另有所图?

……

清音阁外,西砖胡同僻静的拐角处。

捕头老王凑到张绥之身边,不解地低声问道:“大人,就这么算了?那阁里肯定有古怪!尤其是那个穿碧色衣服的女校书和那个小丫鬟,神色明显不对!”

张绥之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算了?当然不能算。不过,硬闯不是办法。苏妙卿亮出了长平侯的招牌,我们若强行搜查,不但查不到什么,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惹祸上身。”

“那……难道就放任不管?” 老王急了。

“管,当然要管,但要换个法子管。” 张绥之眼中精光闪烁,“老王,你立刻去找青鸾,让她想办法,把我们顺天府散布的‘锦衣卫已抓获王窦娘’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北镇抚司的徐舒月徐千户!要让她知道,这消息是我们顺天府放出来的!”

老王一愣:“大人,这是为何?那女魔头知道了,岂不是要来兴师问罪?”

张绥之冷笑道:“我就是要她来兴师问罪!徐舒月性子急,手段狠,又极好面子。她若知道我们顺天府在她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还散布假消息,必定会暴跳如雷,亲自找上门来!到时候,我就把清音阁这条线索,‘无奈’地告诉她!以她的性子和对功劳的渴望,必然会不顾一切,动用北镇抚司的力量,强行搜查清音阁!让她去当这个恶人,去碰长平侯这块硬骨头!我们顺天府,只需坐山观虎斗,静观其变即可!”

老王闻言,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高!大人此计甚高!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查了清音阁,又让北镇抚司去得罪长平侯!妙啊!”

张绥之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灯火阑珊、却暗藏无尽风波的清音阁方向,沉声道:“通知下去,撤!但留下两个最机灵的兄弟,换上便装,给我日夜盯死清音阁的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后门和侧门!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是!大人!” 老王领命,迅速安排下去。

张绥之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隐藏在夜色中的奢靡之地。王窦娘,胡杏儿,你们是否就藏身其中?长平侯,苏妙卿,你们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但他相信,只要耐心布局,总能等到破局的那一刻。而徐舒月那把锋利的“刀”,很快就会出鞘了。夜色中,他策马而去,心中已开始盘算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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