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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已时初刻(上午九点)。秋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澄清坊张宅静寂的庭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时辰已然不早,但宅邸内却依旧一片静谧,与北京城渐渐苏醒的喧嚣格格不入。

西厢房内,张绥之仍沉浸在深沉的睡梦中。昨夜先是玄极观暗查,后又亥时搜香,与苏妙卿一番机锋斗智,回府后更是与老王等人推演局势至后半夜,几乎彻夜未眠。此刻,他正拥着锦被,呼吸均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睡得正沉。

东厢房里,花翎与阿依朵也是哈欠连天。她二人昨夜虽未随行,但留守家中亦是心神不宁,直到确认张绥之安全归来才敢歇下,此刻也因倦怠而起晚了。花翎正对镜梳理着有些蓬松的长发,阿依朵则揉着惺忪睡眼,准备去灶间看看还有无热粥可用。

就在这片慵懒的宁静即将被日常琐碎打破之际——

“砰!!!”

一声巨响,猛地从前院传来!仿佛是宅门被人用巨力狠狠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杂乱而充满戾气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尖利刺耳的怒斥声:

“张绥之!你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如同冰锥划破清晨的静谧,带着滔天的怒火,瞬间惊醒了宅中所有的沉睡!

花翎和阿依朵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梳子、茶杯险些掉落。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疑惑——这声音……是那个女锦衣卫?!她怎么闯到家里来了?!

不等她二人出门查看,只听脚步声如疾风暴雨般穿过庭院,径直朝着张绥之卧室的方向冲来!

“张绥之!你给本官起来!!” 徐舒月的怒吼声已在门外。

“哐当!” 卧室那扇不算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花翎和阿依朵慌忙冲出东厢,只见院中站着几名面色冷峻、身着便装但眼神锐利的锦衣卫力士,封锁了庭院出口。而张绥之的卧室门口,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正如同煞神般矗立在那里!

今日的徐舒月,未着飞鱼服,只穿了一身利落的杏黄色劲装,更衬得她身姿挺拔,蜂腰猿背。然而,她那张原本清丽冷傲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寒霜,凤目圆睁,瞳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胸口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握着绣春刀刀柄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她整个人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徐……徐千户!您……您这是做什么?!” 花翎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想要阻拦。

“滚开!” 徐舒月看都没看她一眼,手臂一挥,一股巧劲便将花翎推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阿依朵连忙上前扶住。

徐舒月根本不理睬二女,她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死死钉在卧榻之上那个刚刚被巨响惊醒、正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坐起身来的张绥之身上!

张绥之确实刚被惊醒,睡意未消,头发散乱,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看到门口杀气腾腾的徐舒月时,眼中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闪过一丝极快、难以察觉的“果然来了”的笑意,随即又被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无辜所取代。

“徐……徐千户?” 张绥之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疑惑,“您……您这是……?大清早的,擅闯民宅,所为何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拿搭在床边的外袍。

“所为何事?!” 徐舒月见他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伸出纤纤玉指,几乎要戳到张绥之的鼻尖上,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张绥之!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伪君子!你给本官说清楚!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我们北镇抚司昨日已秘密擒获了要犯王窦娘!这谣言是不是你放出去的?!你竟敢假借我北镇抚司之名,散布虚假消息,混淆视听,栽赃陷害!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今天不给本官一个交代,我……我拆了你这破房子!”

她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知道对方是朝廷命官,恐怕早已拔刀相向。

张绥之被她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却也不恼,反而慢悠悠地穿好外袍,系好衣带,这才抬眼看着几乎要暴走的徐舒月,脸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哎呀,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原来徐姐姐是为了这个生气啊?”

“谁是你姐姐!少跟本官套近乎!” 徐舒月厉声打断。

“好,好,徐千户,徐大人。” 张绥之从善如流,脸上堆起诚恳的笑容,拍了拍床沿,“您先别动怒,气大伤身。来来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这事啊,您真是误会下官了!下官这么做,可全是为了案情,更是……为了帮您北镇抚司啊!”

“帮我?放你的狗屁!” 徐舒月根本不信,但见张绥之态度诚恳,不似作伪,强压着火气,并未坐下,只是双手抱胸,冷眼睨着他,“说!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本官立刻把你捆了,送到顺天府尹面前,告你一个诽谤上官、扰乱公务之罪!”

张绥之也不勉强,自己先在床沿坐稳,清了清嗓子,开始不慌不忙地抛出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表情真挚,语气循循善诱:

“徐千户,您先消消气,听我慢慢跟您分析。您想啊,那王窦娘,如今是什么处境?黑白两道,都在找她!尤其是那些心狠手辣、灭人满门的杀手,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她如今就像一只惊弓之鸟,藏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瑟瑟发抖。我们大张旗鼓地找,动静越大,她是不是藏得越深?越不敢露面?甚至,可能逼得她走投无路,被那些杀手抢先一步找到,杀人灭口!对不对?”

徐舒月冷哼一声,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这个情况。

张绥之见状,心中暗笑,继续道:“所以啊,下官才想出这么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我们故意放出风声,说王窦娘已经被您北镇抚司的缇骑擒获,关进了铜墙铁壁的诏狱!这个消息一出,您说,那些杀手会怎么想?”

徐舒月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什么。

张绥之趁热打铁:“他们首先会疑神疑鬼!会想尽办法打探消息的真假!这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打乱他们的部署!更重要的是,他们会认为,目标既然已经落入锦衣卫之手,再想灭口难如登天,可能会暂时放弃对王窦娘的追杀,或者改变策略!这样一来,是不是就等于变相保护了王窦娘的安全,让她暂时脱离了最直接的死亡威胁?”

徐舒月目光闪烁,怒气似乎消减了一分,但嘴上仍硬:“哼,巧舌如簧!那对本官有什么好处?平白替你们背了黑锅!”

“好处大了去了!” 张绥之双手一摊,表情夸张,“徐千户,您想,王窦娘听到这个消息,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也怀疑消息的真假?她会不会想办法确认?只要她一动,是不是就会露出马脚?是不是就给了我们找到她的机会?这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满城搜捕,效率是不是高多了?下官这可是一片苦心,帮您北镇抚司把水搅浑,引蛇出洞啊!这功劳,到头来,还不是您北镇抚司的?”

他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将散布谣言的动机完全包装成了为案情、为北镇抚司考虑,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徐舒月虽然性子火爆,但并非蠢人,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引蛇出洞”这一点,确实比盲目搜查更有效。她脸上的寒霜渐渐融化,但依旧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张绥之:“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为何不事先与本官商议?擅自行动,分明是没把本官放在眼里!”

“哎呀,我的徐姐姐哟!” 张绥之叫起了撞天屈,站起身,走到徐舒月身边,竟 伸出手,轻轻搭在她因为生气而有些僵硬的肩膀上,用一种带着讨好和亲昵的语气,轻轻揉按着,低声道:“此事贵在神速,出其不意!若是事先商议,走漏了风声,这计策可就不灵了!下官也是一片公心,想着尽快破案,替徐千户分忧啊!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下官一般见识了嘛!”

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和软语相求,让徐舒月浑身一僵!她自幼习武,性子刚烈,何曾与男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何况还是被她视为“对头”的张绥之!一股混合着恼怒、羞赧和一丝极其陌生的异样感的热流,瞬间冲上脸颊,让她耳根都红了!她下意识地想甩开张绥之的手,但对方的手法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而且……肩膀上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按捏,竟真的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几分?

“你……你放手!成何体统!” 徐舒月的声音没了之前的凌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猛地挣开张绥之的手,后退半步,强作镇定地瞪着他,心跳却莫名快了几拍。

张绥之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进入了正题:“徐千户,其实下官今日,正有一桩天大的功劳,想要献给姐姐您呢!”

“功劳?” 徐舒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凤目微眯,“什么功劳?少卖关子!”

张绥之凑近些,神秘兮兮地道:“昨夜亥时,下官带人巡查,查到一处极可疑的所在——西砖胡同,清音阁!”

“清音阁?” 徐舒月眉头一挑,这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那个据说背景很硬的高级妓院?”

“正是!” 张绥之重重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心有余悸又愤愤不平的表情,“下官怀疑,王窦娘和胡杏儿,极有可能就藏身其中!可惜啊……下官人微言轻,那清音阁的阁主苏妙卿,仗着有……有长平侯爷的干股撑腰,根本不把咱们顺天府放在眼里!百般阻挠,就是不让我们进去细查!下官……下官也是无能为力啊!” 他适时地露出几分“无奈”与“不甘”。

“长平侯?陆宏渊?” 徐舒月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怒火与不屑所取代,“哼!又是这帮倚仗权势、为非作歹的勋贵蛀虫!怎么?他长平侯的招牌,就能大过王法?就能包庇钦犯不成?!”

张绥之见她上钩,心中暗喜,脸上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续煽风点火,用上了激将法:“谁说不是呢!可……可人家势大啊!下官区区一个六品推官,哪里敢硬闯?万一冲撞了侯爷的产业,这顶乌纱帽丢了事小,耽误了案情,放走了真凶,那才是罪过!唉,可惜了……眼看线索就在眼前,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若是徐千户您……您北镇抚司出马,有皇命在身,有先斩后奏之权,想必那苏妙卿,也不敢如此嚣张吧?只可惜……这等功劳,下官是无福消受咯……”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徐舒月的反应。

果然,徐舒月被他这番“无能”的叹息和隐含的“激将”彻底点燃了!她本就对勋贵权势心存不满,又极好面子,立功心切,此刻听到张绥之“认怂”,又想到北镇抚司的赫赫权势,一股“舍我其谁”的豪气与怒气直冲顶门!

她猛地一拍身旁的桌子,震得茶杯乱响,厉声道:“放屁!长平侯怎么了?北镇抚司办案,皇权特许,别说是他一个侯爷的干股产业,就是王府公主府,该查也得查!张绥之,看你那点出息!一个妓院就把你吓住了?真是废物!”

张绥之心中乐开了花,脸上却装出惶恐又期待的表情:“徐千户,您……您是说……?”

徐舒月傲然挺胸,下巴微扬,眼中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如同即将捕猎的母豹:“废话!这清音阁,本官查定了!我倒要看看,是它长平侯的招牌硬,还是我北镇抚司的绣春刀快!张绥之,把你查到的所有关于清音阁的情报,一五一十告诉本官!这次,本官亲自带人去!功劳,自然是我们北镇抚司的!”

“是是是!功劳自然是徐千户您的!” 张绥之连忙点头哈腰,心中大石落地,老虎终于被引向狼穴了!他迅速将清音阁的位置、布局、苏妙卿的样貌特征、以及怀疑王窦娘可能化名隐藏其中等信息,简要告知了徐舒月。

临了,在徐舒月转身欲走之际,张绥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快步上前,神色郑重地低声叮嘱道:“徐千户,且慢!还有一事,至关重要!您去查案,最好以‘稽查流放途中逃脱、潜回京师的犯官家属’为名,师出有名,以免落人口实。进入阁内后,若真发现疑似王窦娘和胡杏儿的女子,切记,切勿鲁莽动手抓捕!”

“为何?” 徐舒月不解。

张绥之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清音阁背景复杂,眼线众多。若当场抓捕,极易打草惊蛇,甚至可能逼得狗急跳墙,伤及无辜,或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闻风而逃。不如……先暗中确认,秘密监控,放长线钓大鱼!下官……届时自有办法,能让她们乖乖配合,说出真相!这查获要犯、顺藤摸瓜、破获惊天大案的首功,定然是徐千户您独占鳌头!下官和顺天府,只求从旁协助,分润些许微末之功便心满意足了!”

他这番以退为进、处处为对方“着想”的话,彻底打消了徐舒月最后一丝疑虑。她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张绥之的肩膀,语气罕见地缓和了些:“算你还有点见识!放心,若真破了案,本官记你一份功劳!走了!”

说完,徐舒月带着一阵风,领着门外的锦衣卫力士,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张宅,直奔北镇抚司调兵遣将而去。

望着徐舒月消失的背影,张绥之脸上那谦卑讨好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见底的冷静与算计。他轻轻掸了掸刚才被徐舒月拍过的肩膀,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驱虎吞狼……第一步,成了。”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窗外明朗的秋空,仿佛已能看到清音阁方向,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花翎和阿依朵这才敢凑过来,心有余悸地问道:“绥之哥哥,您……您没事吧?那女魔头没把您怎么样吧?”

张绥之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温文尔雅,笑道:“没事,一场戏而已。好了,折腾了半天,我也饿了,有早饭吗?”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在暗处展开。被当枪使的“猛虎”徐舒月,即将撞上背景深厚的“恶狼”清音阁。而这背后真正的猎人张绥之,则已悄然布下棋局,静待收网之机。北京城的这潭水,被他轻轻一搅,变得更加浑浊,也更加凶险了。

就在张绥之巧言驱策徐舒月这头“猛虎”扑向清音阁的同时,紫禁城深处,长乐宫内,永淳长公主朱秀宁也并未闲着。她深知,要助张绥之查清此案,宫闱之内,亦有可为。

清晨用过早膳,朱秀宁便得到了两个颇为重要的消息。

贴身女官秋棠率先禀报:“殿下,您昨日吩咐查问宁嫔陆栖兰的居所,奴婢已打探清楚。宁嫔娘娘并未与其他新晋嫔妃同住西六宫的储秀宫或长春宫,而是被陛下特旨,安置在了西苑琼华岛上的‘静憩斋’。”

“静憩斋?” 朱秀宁闻言,秀眉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那可是靠近太液池,环境最为清幽,以往多是太妃、或是潜心修佛修道的老人才会居住的地方。陛下竟将她安置在那里?倒是……颇合她那个‘宁静安然’的封号。”

秋棠低声道:“是,听闻是宁嫔自己向陛下请求的,说不喜后宫喧嚣,只愿寻一静地,焚香读经,为陛下祈福。陛下龙心大悦,便准了。”

朱秀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喜喧嚣?只怕是……更便于某些人‘清修’吧。好,本宫知道了。”

另一名心腹宫女冬雪紧接着禀报:“殿下,还有一事。内务府传来消息,明日八月十二,清湘郡主出降之期,陛下为示恩宠,特于晚间在宫中麟德殿设小规模家宴,既为郡主送嫁,也算为陈侍郎家贺喜。受邀者除皇室宗亲外,还有几位与陈家关系密切的重臣勋贵。据闻……长平侯陆宏渊,也在受邀之列。”

“长平侯也要入宫赴宴?” 朱秀宁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她立刻吩咐道:“冬雪,你立刻去一趟内务府,想办法,务必为张绥之张大人也弄到一张明日麟德殿晚宴的席位!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张大人于朝鲜有功,深得母后喜爱,本宫欲带他见见世面。”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办!” 冬雪领命,匆匆离去。

朱秀宁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另一名女官朱槿道:“更衣,备轿。本宫要去西苑‘静憩斋’,‘偶遇’一下这位新晋的宁嫔妹妹。”

“殿下,您要亲自去见她?” 朱槿有些担忧,“那宁嫔深居简出,性子又冷,只怕……”

“无妨。” 朱秀宁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越是性子冷、看似无欲无求的人,往往……越是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本宫倒要看看,这位长平侯府出来的‘仙子’,到底是真超脱,还是……假清高!”

片刻之后,一顶装饰着凤纹的软轿,在数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长乐宫,向西苑琼华岛行去。

西苑太液池,碧波万顷,秋荷已残,别有一番萧疏之美。琼华岛上,林木葱郁,“静憩斋”便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环境果然极其幽静,几乎听不到宫墙内的任何喧嚣。

朱秀宁的轿辇在斋院门外停下。守门的小太监见是长公主驾到,吓得连忙跪地通传。

不多时,斋院正房的门帘掀开,一个身着淡青色道袍、未施粉黛、云鬓松松绾就、只用一根乌木簪固定的年轻女子,缓步迎了出来。正是新晋的宁嫔陆栖兰。

见到朱秀宁,陆栖兰脸上并无太多惊讶或惶恐之色,只是依礼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平淡,如同山涧流水:“嫔妾陆氏,参见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朱秀宁打量着她。眼前的陆栖兰,确实与后宫那些争奇斗艳的妃嫔截然不同。她容貌清丽,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气质。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到丝毫欲望与波澜。一身朴素的道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却也让她显得有几分……过于苍白和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宁嫔妹妹不必多礼。” 朱秀宁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上前虚扶了一下,“本宫今日得闲,来西苑散心,听闻妹妹住在此处,环境清雅,便顺路过来瞧瞧。妹妹这里,果然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难怪陛下如此看重。”

陆栖兰直起身,神色依旧平淡:“殿下过奖了。不过是僻静陋室,勉强容身罢了。比不得殿下长乐宫的富丽堂皇。” 她话语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朱秀宁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进斋院,四下打量着。院内陈设极其简单,几乎看不到任何奢华之物,唯有正堂香案上供奉的一尊白玉观音像、以及案几上摆放的几卷道家典籍(《道德经》、《黄庭经》等),显得格外醒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檀香气息。

“妹妹昨夜……似乎是侍奉陛下?” 朱秀宁看似随意地在客位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清茶发现竟是普通的素茶,并非宫中常用的香片,她笑吟吟地开口,直接切入主题。

陆栖兰在她下首坐下,闻言,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红晕,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她垂下眼睑,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殿下,是。陛下昨夜驾临,与嫔妾探讨了些《黄庭经》中的微言大义,陛下学识渊博,嫔妾受益匪浅。”

“哦?探讨经义?” 朱秀宁故作惊讶,语气中带着一丝暧昧的调侃,“本宫可是听说,陛下在妹妹这里,一待便是超过一个时辰呢!妹妹真是好福气,深得帝心啊!想必……妹妹定有非凡之处,能让陛下如此流连忘返?” 她这话,已是带着几分露骨的试探。

陆栖兰端起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她抬起眼,看向朱秀宁,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依旧平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茫然?她轻声道:“殿下说笑了。陛下心怀天下,日理万机,能与陛下探讨养生修真之道,为陛下解乏静心,是嫔妾的本分,亦是福气。至于流连……或许是此地清静,让陛下能暂歇片刻吧。”

她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抬高了皇帝,又将自己撇清,仿佛皇帝来她这里,真的只是为了谈论枯燥的经义,而非男女之情。

朱秀宁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容更盛:“妹妹真是谦逊。不过,妹妹这般年轻,便如此醉心道学,倒是少见。听闻……长平侯府上,也是诗书传家,侯爷更是国之栋梁,忙于政务,妹妹这般性情,倒是随了谁?”

她终于将话题引向了长平侯陆宏渊。陆栖兰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便隐去,她淡淡道:“家父确是忙于国事。嫔妾自幼体弱,不喜喧闹,唯爱静坐读书,让殿下见笑了。”

“体弱?” 朱秀宁故作关切,“那可要好生将养才是!陛下如今正醉心丹道,祈求长生,妹妹这般与陛下志趣相投,可是天大的缘分!说不定,日后还能为陛下炼制仙丹,立下大功呢!届时,长平侯府,更是荣宠无限了!” 她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暗示和试探。

陆栖兰闻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神色,摇头道:“殿下谬矣。道法自然,重在修心养性,而非徒求外丹金石。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嫔妾微末之躯,岂敢妄言炼丹?更不敢以此邀功。能为陛下诵经祈福,已是万幸。”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诚恳,甚至带着一点对“炼丹邀功”之说的轻微鄙夷,仿佛真的是一位虔诚的修道者,而非攀龙附凤的权贵之女。

朱秀宁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心中疑窦丛生。这陆栖兰的表现,太过完美,也太过……超然了!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得宠、正需巩固地位的妃嫔,反而更像一个真正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但这可能吗?长平侯陆宏渊那般热衷权势,会养出这样一个女儿?还是说……这是一种更高明的伪装?

两人又看似亲热地聊了些道家养生、诗词歌赋的闲话。陆栖兰在谈及经义时,确实能说出些见解,并非全然不懂装懂。 但她始终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疏离的态度,既不刻意讨好朱秀宁,也不显得傲慢无礼。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朱秀宁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便起身告辞。

陆栖兰送至斋院门口,依礼躬身:“恭送殿下。”

朱秀宁坐上软轿,帘子放下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与深思。

“朱槿,”她低声对轿旁随行的女官道,“你怎么看?”

朱槿沉吟道:“殿下,这位宁嫔娘娘……看似无欲无求,超凡脱俗,但……奴婢总觉得,她太过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假。尤其是谈及长平侯时,她避重就轻,似乎有意在淡化与侯府的联系。”

朱秀宁点点头:“本宫也有同感。她越是表现得与世无争,本宫越是觉得可疑。长平侯将她送进宫,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她来清修的!这其中,必有图谋!你立刻让紫燕出宫一趟,将今日所见所闻,尤其是宁嫔居住‘静憩斋’、以及她极力淡化与长平侯关系这两点,详细告知张大人。”

“是,殿下!”

……

与此同时,北京城西,西砖胡同,“清音阁”外。

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亲率二十余名精干的锦衣卫缇骑,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如同一片压抑的乌云,浩浩荡荡地堵在了清音阁那看似朴素的大门之外。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避之唯恐不及。

“砰!砰!砰!” 一名锦衣卫力士毫不客气地用力砸门,声音如同擂鼓。

大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露出门房惊惶的脸。看到门外这阵势,门房吓得魂飞魄散:“各……各位爷……有……有何贵干?”

“北镇抚司办案!让你们主事的出来回话!” 力士厉声喝道。

门房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不多时,一身素雅衣裙、面色平静的苏妙卿,在钱嬷嬷等人的簇拥下,再次出现在门口。

看到门外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以及为首那位杏眼含煞、英气逼人的女千户,苏妙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上前福了一礼:“不知北镇抚司的各位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不知各位大人有何公干?若是寻欢作乐,妾身扫榻相迎;若是公务……还请大人明示。”

徐舒月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了苏妙卿一番,目光锐利如刀:“你就是这里的阁主苏妙卿?本官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奉上峰之命,稽查流放途中逃脱、潜回京师之犯官家属!据报,有要犯可能藏匿于你清音阁内!识相的,立刻让开,配合搜查!否则,以窝藏钦犯论处!”

她语气强硬,毫不客气,根本没把苏妙卿放在眼里。

苏妙卿脸色微变,强笑道:“原来是徐千户,久仰大名。只是……千户怕是误会了。清音阁做的可是清白生意,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岂会窝藏钦犯?再者说……”她顿了顿,再次祭出了那块招牌,“阁内亦有贵客入股关照,譬如长平侯陆侯爷便是……还请千户行个方便,莫要惊扰了贵客,伤了和气。”

若是寻常官员,听到“长平侯”三个字,多半会心生忌惮,知难而退。然而,她今天遇到的,是徐舒月!

徐舒月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桀骜的冷笑:“长平侯?陆宏渊?哼!拿他来压本官?苏妙卿,你怕是打错了算盘!你可知本官是谁?”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苏妙卿,一字一顿地道:“本官乃当今魏国公嫡亲的长姐!论爵位,魏国公乃超品公爵,世袭罔替,远比一个侯爵尊贵!论圣眷,我徐家乃中山王之后,与国同休,深得陛下信重!区区一个长平侯,也配拿出来吓唬本官?!你清音阁若真清白,何必抬出侯爷来挡驾?莫非是做贼心虚?!”

她这番话,如同连珠炮般轰出,气势凌厉,霸道无比!直接将魏国公府的招牌砸了出来,硬生生将长平侯压了下去!

苏妙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万万没想到,这位女千户竟是魏国公的姐姐!这等顶级勋贵的身份,确实不是长平侯能轻易比拟的!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她心念急转,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硬抗下去,吃亏的肯定是清音阁。她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愤怒与不安,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原……原来是徐大小姐!妾身眼拙,失敬失敬!既然千户执意要查,那……那便请进吧。只是……阁内确有贵客在宴饮,还望千户约束手下,动作轻些,莫要惊扰了客人,否则……妾身实在难以交代。”

她终于松口,但依旧试图划定界限。

“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徐舒月冷哼一声,大手一挥,“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重点是查近日新来的、形迹可疑的女子!”

“是!” 众缇骑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涌入了清音阁!

刹那间,原本丝竹悦耳、笑语盈盈的清音阁,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之中!惊呼声、呵斥声、杯盘碰撞声不绝于耳。锦衣卫们毫不客气地闯入各个包厢、暖阁、甚至女校书们的闺房,粗暴地盘问、搜查,引得宾客不悦,女校书惊慌。

徐舒月则带着几名亲信,在苏妙卿和钱嬷嬷铁青的脸色陪同下,径直向后院“暗香苑”走去。她记得张绥之特别提到,怀疑目标可能藏身于此。

此刻,“暗香苑”内,亦是人心惶惶。窦娘刚刚被一位教习嬷嬷强行换上了一套颇为暴露的、充满异域风情的西域舞姬服饰——轻纱遮面,露脐短褂,灯笼纱裤,手腕脚腕上套着一串串细小的金铃,正准备被带去前厅,学习一种名为“胡旋”的舞蹈,以应付某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听到前院传来的骚动和锦衣卫查案的通传,窦娘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她以为自己终究还是暴露了!

然而,教习嬷嬷却厉声呵斥道:“慌什么?!不过是官府例行巡查!你们都是清白身家,怕什么?!尤其是你,潘婉娘!拿出你中级女校书的气度来!别给我丢人现眼!走!该干嘛干嘛去!”

窦娘被半推半搡地带到了后院一处较大的练习厅。厅内,已有几名同样穿着舞姬服饰的女校书正在排练。一名身段妖娆、姿容艳丽、穿着更为大胆暴露的资深女校书,正在中央旋转起舞,腰肢如水,眼神勾魂,金铃作响,媚态横生。而窦娘的任务,则是坐在角落,弹奏琵琶为其伴奏。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抱起琵琶,手指颤抖地拨动琴弦,努力让自己沉浸到音乐中去,不敢抬头看那些闯入的锦衣卫。

徐舒月带人闯入练习厅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香艳的舞姿,靡靡的乐音,以及一群惊慌失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

“所有人!停下!站好!接受盘查!” 一名锦衣卫小旗厉声喝道。

舞乐戛然而止。那名领舞的女校书停下动作,非但不惧,反而抛给那锦衣卫小旗一个媚眼,娇笑道:“哎呦,这位军爷,好大的火气呀~吓死奴家了~”

徐舒月厌恶地皱了皱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厅内每一个女子。她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角落那个低头弹奏琵琶、身穿西域舞姬服饰、轻纱遮面的女子身上。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双低垂的眼眸,以及那略显僵硬紧张的姿态,让她心中一动。

她缓步走到窦娘面前,冷声道:“抬起头来!把面纱摘了!”

窦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低着头,不敢动弹。

教习嬷嬷连忙上前打圆场:“哎呦,千户大人,这是新来的潘婉娘,胆子小,没见过世面,您别吓着她……” 她一边说,一边暗中掐了窦娘一把。

窦娘吃痛,知道躲不过,只得缓缓抬起头,颤抖着手,摘下了面纱,露出一张清丽却写满惊恐与苍白的脸。

徐舒月仔细打量着这张脸。清秀,带着书卷气,年纪也对得上,眼神中的惊慌也不似作伪……确实有几分像张绥之描述的王窦娘。但她无法百分百确定。毕竟,她没见过王窦娘的真容,只有张绥之的口头描述和那份模糊的画像。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何时来的清音阁?” 徐舒月厉声问道。

窦娘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声音发颤地回答道:“回……回大人……小女子……潘婉娘,苏州人士……家中……家中败落,前来投亲不遇,前日……前日才被苏大家收留……” 她故意将口音带上一丝吴侬软语的腔调。

“可曾见过一个带着十一二岁小女孩的年轻女子?” 徐舒月紧盯着她的眼睛追问。

窦娘心中巨震,面上却努力保持茫然,用力摇头:“没……没有……小女子孤身一人……不曾见过……”

徐舒月又盘问了几个问题,窦娘均按照预设的答案,磕磕绊绊地回答了,虽显惊慌,却并无明显破绽。

这时,另一名负责搜查其他区域的锦衣卫百户过来低声禀报:“千户,其他地方也查过了,发现几个年纪相仿、来历有些含糊的女子,但……都无法确定就是目标。而且……这些女子看着都……都差不多。” 他语气有些为难。清音阁的女校书们,大多经过训练,言行举止都有一定套路,乍一看确实难以区分。

徐舒月眉头紧锁。她此刻也陷入了两难境地。眼前这个“潘婉娘”很可疑,但证据不足。强行抓人?长平侯的背景确实是个麻烦,苏妙卿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而且,张绥之那小子特意叮嘱过,不要打草惊蛇,他自有办法……哼,凭什么功劳风险我担,办法他来想?

想到这里,徐舒月心中冷哼一声,有了决断。她故意大声对那百户呵斥道:“什么叫有几个?无法确定就继续查!没用的东西!” 随即,她转向苏妙卿,语气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无奈”:“苏大家,今日暂且到此为止!但北镇抚司会盯着你这里!若发现真有钦犯藏匿,休怪本官翻脸无情!我们走!”

说完,她竟不再多看窦娘一眼,大手一挥,带着一众锦衣卫,如同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撤离了清音阁。

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锦衣卫消失的背影,苏妙卿和钱嬷嬷都长长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今日这脸面,可是丢大了!

窦娘虚脱般地瘫坐在地上,琵琶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她竟然又躲过了一劫?!那位女千户,竟然没有抓她?!

教习嬷嬷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没用的东西!一点场面就吓成这样!还不快起来练习!真是晦气!”

窦娘挣扎着爬起来,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更大的疑虑。那位徐千户,明明已经怀疑她了,为何又放弃了?是证据不足?是忌惮长平侯?还是……另有图谋?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然成了两位“猎人”之间博弈的一枚关键棋子。而真正的风暴,远未结束。徐舒月撤离清音阁后,立刻派人给张绥之传去了一条简短的口信:“虎已惊蛇,洞未探明。接下来,看你的了!”

驱虎吞狼之计,第一步已然奏效。猛虎虽未擒获猎物,却已成功惊扰了狼穴,并将难题,抛回了幕后布局的猎人手中。张绥之接到消息时,只是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下一步,该他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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