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突然断电,黑暗里传来本地工头焦急的阿曼方言:“变压器油温异常!”
梁睿摸黑冲向主控室,手电光柱切开黑暗的刹那——他看见设计图纸上的数据正在现实中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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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夜,来得迅猛而彻底。上一秒还天边还缀着橘粉色的余晖,转眼就被墨汁般的黑暗吞没。只有阿曼220千伏变电站项目部的板房里,透出几点稀疏的灯光,像撒在无垠黑绒布上的几粒碎钻。
梁睿坐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桌上摊着那份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的施工图,中英文双语,每一个符号、每一条注释,都浸透了在国内总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汗水。他是xx电力设计院国际部派来的工代,任务是确保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能在这片远离故土八千公里的砾石荒漠上,毫厘不差地站立起来。
窗外,是庞大变电站的黑色剪影,构架和母线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威严。偶尔有本地安保人员手电的光柱扫过,切割开黑暗,短暂地照亮那些冰冷的钢铁巨物。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突然,毫无征兆地——
啪。
黑暗降临。不是寻常的熄灯,而是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沉寂与漆黑。板房内的灯光瞬间熄灭,空调的低鸣戛然而止,窗外项目部生活区的零星灯火也同时隐没。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耳膜里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梁睿的心猛地一沉。
几乎在断电的同时,板房外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用阿曼方言喊出的惊呼。梁睿的阿拉伯语仅限于工地日常用语,但那惊慌失措的语调,像冰冷的针,刺破板房的薄壁,直扎他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门被撞开,手电光乱晃,是本地工头穆罕默德。他的脸在抖动的光晕里扭曲,写满了惊恐,平日里缓慢悠长的阿曼口音此刻又急又碎,梁睿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Ghair tabii... Ghair tabii!”(不正常!),以及——“harrarat zayt al-mahawil!”(变压器油温!)。
变压器油温异常!
一股寒意顺着梁睿的脊椎急速爬升,头皮发麻。主变压器,是整个变电站的心脏,油温在断电后异常飙升,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潜在的内部故障、绝缘损坏、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主控室!”梁睿用英语低吼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他一把抓起身旁强光手电,揿亮,一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实质的利剑,骤然劈开浓稠的黑暗。
他冲了出去,穆罕默德和另外两个闻声赶来的中方工程师紧跟其后。
荒漠的夜风带着白昼残留的燥热,吹在脸上却只觉得冰冷。手电光在身前晃动,照亮脚下粗粝的砂石和偶尔出现的电缆沟。远处的变电站区域,此刻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潜伏的巨兽。只有紧急情况下才会启动的直流事故照明系统似乎也出了问题,没有如预期般点亮。绝对的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梁睿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里尘土和金属冷却的独特气味,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他朝着主控室的方向狂奔,那是此刻唯一可能获取信息、判断情况的中枢。
主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不是电力供应时的明亮,而是应急灯和几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幽绿惨白的光晕。梁睿一步跨入,手电光下意识地扫向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巨大的模拟屏。
光柱切过黑暗的刹那,梁睿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看见了。
那面巨大的模拟屏,原本应该清晰地显示着各回路电流、电压、变压器油温油位等关键实时数据。此刻,因为断电,大部分电子元件已经失效,屏幕一片死寂的暗灰。但是,在手电光束精准扫过的区域——正是主变压器油温显示仪表的表盘位置——那根原本应该稳定指示的指针,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景象。
表盘底部的刻度数字,那些他亲手核对过无数次、无比熟悉的白色印刷体,在手电光的直射下,竟然像是被高温烘烤的蜡,开始微微地、诡异地扭曲、变形。数字“80”的圆圈不再规整,“1”和“2”的笔画边缘模糊、膨胀,仿佛正有一股无形的、异常的热力从屏幕内部渗透出来,作用于这些本应是冰冷、坚硬的印刷符号。
不,不止是数字。
梁睿的手电光颤抖着,移向贴在控制台边缘的那份备用打印图纸——和他板房里那份一模一样,浸透着设计心血的蓝图。图纸上,代表主变压器运行参数的那一组数据框,此刻在手电光下,那些黑色的打印墨迹,也正如同浸了水的墨迹般,边缘晕染、蠕动,似乎要挣脱纸面的束缚,化为一滩没有意义的污迹。
现实,正在否定图纸。
他赖以生存的准则,他坚信不疑的理性世界,在这片绝对黑暗的沙漠腹地,出现了诡异的、无法解释的裂痕。
“梁工!看!”一个中方工程师的声音带着颤音,指向一台尚在电池供电的监控终端屏幕。
屏幕上,是布置在主变区域的红外摄像头传回的实时画面——断续的、充满雪花的黑白图像。在一片模糊的灰度中,主变压器庞大的本体轮廓依稀可辨,而在其上部,本该是温度正常的深灰色区域,却呈现出一种刺眼的、近乎熔岩般的亮白色!那是异常高温在红外影像上的直接体现!
“不可能……”梁睿喃喃自语,手电光死死钉在那扭曲的表盘数字上,“保护呢?冷却系统呢?就算断电,应急措施也应该……”
“直流系统故障,大部分保护没启动!应急泵也……”穆罕默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急促地解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时间不多了。每一秒,变压器都在朝着不可逆的损伤滑落。
梁睿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满尘埃和恐慌的空气。他强迫自己冷静。图纸在扭曲,数据在融化,但解决问题的根,不能乱。他是工代,是连接设计与现实的最后一道桥梁。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之前的惊骇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取代。
“小张!”他朝身后一个年轻工程师喊道,“立刻检查直流屏,重点排查熔断器和蓄电池组输出!老王,你带两个人,手动去启动备用柴油发电机,不管用什么方法,优先恢复事故照明和冷却控制电源!”
“穆罕默德,”他转向本地工头,语速快而清晰,“让你的人,立刻准备消防沙和灭火器,在主变区域外围待命!随时准备疏散非核心人员!”
指令一条条发出,清晰而冷静,像在混乱的战场上重新树立起旗帜。他自己则几步冲到控制台前,借着笔记本电脑微弱的光,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试图通过尚存的、微弱的独立通讯链路,接入变压器的底层监控系统,获取最原始的数据记录。
手电光柱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偶尔掠过那面依旧在“融化”的模拟屏。那扭曲的数字,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诡异的幻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人类在自然和意外面前的渺小,嘲笑着图纸与现实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他没有时间恐惧。
黑暗中,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发电机启动的怒吼尝试,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颗狂跳却不肯屈服的心。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终于调取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数据流,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那些混乱的数字和报警代码中,拼凑出故障的真实模样。
现实正在扭曲,他必须比现实更坚韧。
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的嘴唇,尝到了沙尘的味道,还有一种混合了机油和绝望的铁锈味。目光再次扫过那片在黑暗中无声扭曲的仪表盘。
来吧。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