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公认的技术大神周工从不拒绝领导加派的任务,暗中却将堆积如山的图纸甩给新人苏娜,美其名曰“从基础做起”。
直到项目出现重大纰漏,领导追责时周工面不改色:“新人总需要成长代价。”
次日苏娜提交辞职信,附带了周工指令的完整邮件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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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院的空调,永远打得太足。那是一种能把人从里到外冻透的干冷,像无数细密的针,穿透衬衫,扎在皮肤上。苏娜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指,视线从面前那叠半人高的、泛着陈年纸张特有气味的图纸上抬起来,偷偷望向斜前方那个独立的工位。
周工,周正,院里公认的技术大神。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那专注的侧影,几乎成了“专业”与“可靠”的代名词。他手边放着一杯刚续上的热茶,水汽袅袅,模糊了他一丝不苟的金丝边眼镜。
“小苏啊,”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是坐在她对面的李工,也是个老资格,此刻正端着保温杯,笑眯眯地看着她,“别看了,周工那边都是大项目,核心计算。咱们这些‘基础工作’,得抓紧。”
苏娜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基础工作。她来到这个省内顶尖的设计院已经一个月了,做的全部是“基础工作”。核对其他项目组几年前的、布满尘埃的图纸目录,将周工手下研究生画好的、漏洞百出的草图重新用cAd规整描绘,去档案室调阅那些几乎没人记得的旧档,一跑就是半天。周工对她总是很和蔼,说话不紧不慢:“苏娜,年轻人要从杂活儿干起,这是熟悉流程,打好根基。别着急,我看好你。”
她起初是信的,甚至带着点感激。能跟着周工学习,是多少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可这杂活儿,像是没有尽头。她自己的专业能力,在大学里也算拔尖,此刻却像是在这片名为“基础”的泥沼里,一点点下沉,生锈。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了办公区的寂静。是领导王主任,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周工,城西那个紧急的配电楼改造项目,方案论证部分甲方催得紧,你这边再加把劲,下周三之前,把初步设计图纸和计算书都拿出来。”
苏娜看见周工站起身,朝着主任办公室的方向,语气是惯常的沉稳甚至带着点轻松:“没问题,主任,保证完成任务。”
他挂断电话,坐回工位,甚至没朝苏娜这边看一眼。但几分钟后,苏娜的电脑屏幕上,内部协作系统的提示图标疯狂地闪烁起来。她点开,心脏微微一沉。一个新的任务包被指派过来,标题赫然是“城西220kV变电站配电楼改造项目——初步设计图纸绘制(依据附件草图及参数)”,后面跟着一长串附件,以及一个紧巴巴的截止日期:下周二。
而周工自己名下,那个项目的任务列表里,只剩下“方案统筹”、“关键技术把关”几个轻飘飘的词条。
苏娜盯着屏幕,感觉那股空调的冷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周工已经重新投入到他的“核心计算”中,屏幕上跳动的复杂模型线条,与她这边枯燥的图框和标注,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默默地接收了任务包。点开所谓的“草图”,线条凌乱,尺寸标注模糊不清,一些关键节点甚至只是用文字随意备注。参数文件更是混乱,几个版本混杂在一起,需要她自己去甄别、判断。
这根本不是“基础工作”,这是把一个半成品,不,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东西,硬塞给她,让她凭空变出符合要求的图纸。
接下来的几天,苏娜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她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时间,午休啃着面包对着屏幕,下班后待到保安来清场。她一遍遍梳理那些混乱的参数,对照着规范手册,试图理解那些模糊的草图背后真正的设计意图。遇到实在无法确定的地方,她鼓起勇气去问周工。
周工总是很忙。第一次,他瞥了一眼她指出的矛盾处,手指在键盘上没停:“这个啊,参照之前类似项目的做法就行,你自己找找看,要学会举一反三。”
第二次,他接过苏娜打印出来的、用红笔圈出疑问的图纸,看了几秒,随手画了个圈:“这里,结构荷载考虑得保守了,优化一下。具体怎么优化……你多想想,这也是学习的过程。”语气依旧温和,却把问题轻巧地推了回来。
第三次,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小苏,我这边正跟甲方沟通一个关键节点,细节的东西你自己把握,要有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的眼神隔着镜片,平静无波,却让苏娜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他端起那杯永远冒着热气的茶,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然后视线重新回到他自己那片“核心”领域。
独立解决。苏娜回到座位,看着屏幕上那些纠缠的线条和数字,感到一阵无力。她凭着自己所学和能找到的有限资料,做出了判断,在一个悬挑结构的支座连接节点处,依据她计算出的受力情况,选择了标注一种规格较高的锚栓。她记得规范里对这类异形结构的锚固有特别要求,但周工给的基础参数里对此语焉不详。她曾想再次确认,但想起周工那句“独立解决”,以及他每次被打扰时那微不可察蹙起的眉,她把话咽了回去。
交图的前一天,她熬了一个通宵,眼睛布满血丝,终于将整理好的图纸和计算书打包,发给了周工。系统显示,周工在接收后半小时内,快速浏览了一遍,点击了“提交项目组”。
那一刻,苏娜趴在桌子上,几乎虚脱,心里却隐隐有一丝完成艰巨任务后的微末成就感,或许,还有一丝期待,期待周工能看到她的努力和她在混乱中梳理出的成果。
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周。
那天下午,办公室的气氛骤然紧张。王主任铁青着脸,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大步流星地走到周工工位前,声音压抑着怒火:“周工,配电楼改造项目出事了!施工图审查没通过,那个主要的悬挑平台,锚栓选型错误,根本满足不了受力要求!计算书和图纸对不上!甲方和审图机构都炸锅了!这是重大设计纰漏!你到底怎么把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苏娜的心猛地一沉,悬挑平台……锚栓……她感觉血液瞬间涌向头顶,手脚冰凉。
周工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扶了扶眼镜,目光平静地迎向王主任,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主任,这个部分的详细图纸和计算,是新人苏娜负责的。年轻人嘛,刚开始独立负责具体模块,难免出点差错。成长总是需要付出点代价的,我们当年不也这么过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半个办公区的人听清。那语气,像是一位宽容的长者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代价?”王主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锐利地转向苏娜这边。
那一刻,苏娜感觉所有的血液又瞬间褪去,冻成了冰。她张了张嘴,想解释那些混乱的草图,想说明她提出过的疑问,想说出周工那几次轻描淡写的“你自己把握”。但她看到周工那张毫无波澜的、甚至带着一丝“我早就料到会如此”的神情的脸,看到周围同事投来的、混杂着同情、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目光,她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疼痛,提醒着她保持最后的清醒。
她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和主任严厉的注视下,低下了头。
第二天,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进设计院敞亮的办公区,一切仿佛如常。周工工位上那杯热茶,依旧冒着袅袅白气。
苏娜的座位却空了。
快九点半,王主任端着茶杯从办公室出来,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才发现那个总是埋首在图纸堆里的年轻身影不见了。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封孤零零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安静地放在正中央。
信封上,打印着三个字:辞职信。
王主任皱了皱眉,走过去拿起来。信封很薄。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只有寥寥数行礼貌而决绝的告别语。然而,随着信纸一起滑落出来的,是几张打印出来的、带着密密麻麻邮件往来记录的A4纸。
最上面一页,是苏娜发给周工的邮件,时间戳是她通宵完成图纸的那天凌晨。
邮件正文里,清晰地罗列了她对锚栓选型等几个关键节点的疑问,并附上了她依据不同参数推导出的几种可能性,恳请周工明确指示。
下面紧跟着的,是周工在半小时后的回复。只有一行字,甚至没有称呼和落款:
“按基础参数和你的理解处理即可,不必事事请示,效率优先。”
再往下,是更早的邮件记录,关于图纸混乱、参数矛盾的求助,以及周工那些“参照旧例”、“自行把握”、“独立解决”的回复。一条条,一桩桩,时间、内容、那看似指导实则推诿的语气,清晰得刺眼。
王主任捏着那几张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办公室的空调冷气,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足,嗖嗖地往他骨头缝里钻。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隔断,落在斜前方那个独立的工位上。
周工刚刚端起茶杯,吹开浮叶,准备抿上一口,动作从容依旧。
那几张轻飘飘的A4纸,在王主任手中,仿佛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