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工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熟悉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还差十分钟八点,设计部里却只坐了两个人——刚入职不久的小王和年近五十的老李。
“早啊,张工。”小王起身打了个招呼,眼睛里有些血丝。
“又通宵了?”张工放下背包,瞥见小王桌上摊开的图纸。
“没办法,渝湘线最后一段,明天就要交付了。”小王苦笑着,“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在这儿赶工。”
张工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工位。经过老李桌前时,看见他正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象棋残局,图纸整齐地叠在桌角,似乎一夜未动。
“老李,黔东南那个改造项目的初步设计该交了吧?”
老李头也不抬:“急什么,不是还有三天吗?”
“甲方刚才发邮件说想提前一天看到。”
“那就让他们想吧。”老李慢悠悠地挪了一步棋,“我按合同时间来。”
张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作为输电线路设计部的主任工程师,他理解却无可奈何。设计院这几年,人心就像秋日的树叶,一叶一叶地凋零。
八点半,部门该有十五人到位,如今只来了七个。张工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想起十年前这里的热火朝天,心头一阵酸楚。
“张工,麻烦过来一下。”副院长赵明站在门口招手。
张工跟着走进赵明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桌上摊开的薪酬改革方案。
“坐。”赵明推了推眼镜,“上个月的产值统计出来了,你们输电部又是垫底。十五个人,完成的图纸量还不到变电部的一半。”
张工张嘴想解释,赵明摆摆手打断:“我知道,你们人手不足,项目周期长。但院里只看数字。这份薪酬改革方案董事会已经通过了,下个月开始执行。基本工资下调百分之二十,奖金完全与产值挂钩。”
“赵院,这...”张工捏紧了拳头,“现在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了,再降基本工资,我怕...”
“怕什么?有能力的人不会在乎这点基本工资。多劳多得,正好激励大家创造更多产值。”赵明把一份文件推过来,“对了,渝湘线后天必须交付,不能再拖了。”
张工知道争辩无益,默默拿起方案,推门离开。
回到部门,人终于来得差不多了。小王还在埋头画图,老李的棋局似乎进入了关键阶段,眉头紧锁。几个年轻人在讨论昨晚的球赛,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张工听清“奖金”、“跳槽”几个词。
张工清了清嗓子:“刚才赵院通知,渝湘线后天必须交付。小王,你负责的最后一段今天能完成吗?”
“应该可以,只是校验...”
“我来校验吧。”张工说。他瞥见几个人交换了无奈的眼神。“还有,这份薪酬改革方案,大家传阅一下。”
文件被递到离他最近的小陈手里,就像一块烫手山芋,迅速在办公室传了一圈,却没人在上面停留超过十秒。
“基本工资又降?”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奖金完全按产值算?那我们这种长期项目多的部门不是亏大了?”
“安静一下。”张工提高声音,“方案已经定了,下个月执行。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项目做好,提高产值。”
一阵低低的嗤笑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
午休时间,办公室只剩下张工和小王。其他人都以各种理由出去了,张工明白,他们是去外面吃顿好的——或者说,是去远离这个地方发发牢骚。
“张工,您的饭。”小王把加热好的饭盒放在张工桌上。
“谢谢。”张工抬头看见小王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事?”
“我...我可能干完这个月就走了。”
张工手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找到下家了?”
“一家私营设计公司,薪水是这里的一点五倍,而且...”小王顿了顿,“他们说不会让员工天天加班到深夜。”
张工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这半年来,小王是第六个提出辞职的年轻人。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张工,您为什么不走?”小王突然问,“去年那家外资企业不是想挖您过去吗?”
张工看着饭盒里的青菜,良久才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八年,从学徒做到主任工程师。看着这栋楼从新到旧,看着输电部从三十五人变成十五人。”他苦笑一下,“就像一棵老树,移栽不易啊。”
下午,张工主动接下了黔东南项目的野外勘察任务。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项目复杂,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另一方面,他需要离开办公室,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
项目所在地是偏远的山区,车辆只能到达乡政府,剩下的路要靠双腿。张工带着两个年轻技术员,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预定线路翻山越岭。
“为什么非要把塔基定在这种鬼地方?”爬了三个小时山后,年轻的小陈忍不住抱怨,“明明前面那片平地更合适。”
张工停下脚步,擦了擦汗:“你看南面那座山,虽然离线路有点距离,但海拔高。冬天背阴面结冰严重,如果塔基设在平地,导线容易覆冰过载。”
小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原因。
“输电线路设计,不只是连接两点那么简单。”张工继续说,“你要考虑三十年一遇的气象条件,考虑地质稳定性,考虑植被生长对线路的影响,甚至要考虑鸟类迁徙路径。”
另一个技术员小刘好奇地问:“鸟类?”
“十年前,我们有个项目,就因为塔基设在候鸟迁徙路径上,导致大批鸟类撞线死亡。后来只能改线,损失几百万。”张工指着远处的山峰,“所以现在选塔基,连生态环境都要考虑进去。”
小陈不再抱怨,拿出笔记本默默记着什么。
傍晚,他们到达最后一个预定塔基点。那是一片陡峭的山坡,坡度接近四十度。
“这种地方,施工难度太大了。”小陈摇头。
张工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环顾四周,然后指向山坡下方一片相对平缓的区域:“去那边看看。”
经过仔细勘察,张工发现那片平缓区域的地质条件并不理想,表层土壤太厚,基岩埋深过大,会增加基础造价。
“两个方案都不理想。”小刘总结道。
张工站在山坡上,望着远方的村落。夕阳西下,炊烟袅袅。
“把塔基往东移一百米。”他突然说,“那里坡度稍缓,基岩埋深适中。虽然施工还是有点难度,但比这里好得多,而且可以避开那片生态保护区。”
“东面?那不是离村子更近了吗?”小陈疑惑。
“离视线更近,但实际距离仍符合安全标准。”张工解释道,“而且你们看,这样线路可以绕过北面那个风口,减少覆冰风险。虽然线路长了点,但总体造价反而可能降低。”
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
下山时,小陈凑到张工身边:“张工,您怎么懂得这么多?”
张工笑了笑:“经验之谈。我师父教的,现在教给你们。”
回到县城宾馆已是深夜。张工刚洗完澡,就接到赵明的电话。
“张工,董事会决定,下个月开始各部门按产值排名分配资源。你们输电部连续半年垫底,可能要缩减一个办公室。”
张工握紧手机:“赵院,我们正在做的黔东南项目,如果能做好,可以为院里节省至少百分之五的造价。”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多少?”
“百分之五。而且我初步判断,沿线有两处塔基可以共用,为后续线路延伸预留接口。这意味着如果将来有二期工程,我们几乎可以锁定项目。”
“详细说说。”赵明的声音明显有了兴趣。
张工花了二十分钟解释他的发现和思路。挂电话前,赵明说:“这个项目你亲自抓,需要什么资源直接跟我申请。不过张工,薪酬改革的事已经定了,不会改变。”
“明白。”
挂了电话,张工站在窗前,看着这个陌生县城的夜景。手机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问他何时回家。他简单回复后,打开电脑开始修改项目方案。
第二天清晨,张工被小陈的惊呼吵醒。
“张工,快看工作群!”
张工打开手机,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原来是院里公布了上月各部门产值和奖金预发方案,输电部再次垫底,加上薪酬改革的消息已经传开,部门里一半的人表示要请假“考虑未来发展方向”。
“完了,渝湘线今天谁来做校验?”小王在群里问。
没有人回应。
张工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赵明的电话:“赵院,我请求暂停薪酬改革,至少给我们部门三个月缓冲期。”
“不可能,董事会已经决定了。”
“那请批准我部门八人今天全部请假。”
“什么?张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我管理不力,需要一天时间重新激励团队。”张工平静地说,“渝湘线我会负责按时交付,质量不会出任何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就一天。明天我要看到结果。”
张工挂断电话,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输电部集体野外考察,地点:城南茶山。自愿参加,不计考勤,不算加班。”
一小时后,当张工在茶山凉亭摆开带来的早餐时,部门十五人竟然全部到齐了,连称病已久的老周也来了。
“张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老李眯着眼睛问。
“输电线路设计,最重要的是什么?”张工不答反问。
“安全?”“经济?”“可靠性?”大家七嘴八舌。
张工摇头,指向远处的铁塔和电线:“是连接。把发电端和用户连接起来,把光明送到需要的地方。”他停顿一下,看向每个人,“也把我们这些人连接在一起。”
众人沉默。
“我入职那年,师父带我来这里。”张工继续说,“他说,选塔基就像选人生定位,要找稳固的根基,要经得起风雨。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你支撑的是什么,连接的是什么。”
小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大家对薪酬改革不满,对工作条件失望。我不怪任何人想离开,人往高处走,理所当然。”张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如果我们自己都认为这份工作毫无价值,谁还会尊重我们的劳动?”
老李轻轻叹了口气。
“我已经向院里申请,把我们部门单独列为特殊项目部门,实行不同的考核标准。不一定能成功。”张工拿出一份文件,“但无论如何,我决定从今天起,部门内部实行项目分红制。我作为主任工程师的那份奖金,将按贡献分给每一个项目的主要完成人。”
人群一阵骚动。
“这不合适,张工...”小王想说些什么。
“这是我的决定。”张工打断他,“我只问一句:还有人愿意留下来,试试看能不能改变点什么吗?”
长久的沉默中,老李第一个站起来,走到张工身边:“我跟你干了十八年,不差这最后几年。”
小王是第二个:“张工,我...我再考虑一下。”
一个接一个,人们站起来,走向张工。不是全部,但比张工预期的要多。
最后,只剩下小陈还坐在原地。年轻的技术员低着头,双手紧握。
“我不留下了。”小陈终于抬头,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但我今天会完成渝湘线的校验工作,再离开。”
张工点点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的诚实和负责。”
下山时,老李与张工并肩而行:“你知道咱们这行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们设计输送电力的线路,却经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绝缘体——与成就感绝缘,与价值感绝缘,与未来绝缘。”
张工停下脚步,望向远处山脊上屹立的铁塔。那些钢铁骨架在朝阳下闪着银光,宛如大地的脊梁。
“那就从今天开始,让自己变成导体吧。”他说,“不仅传导电流,也传导信念。”
回到宾馆,张工看见小王正带着几个人已经开始校验图纸。老李泡了茶放在每个人工位上。小陈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
张工悄悄拍下这一幕,发给了赵明,只附一句话:
“塔基稳固,线路终会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