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在颠簸的皮卡车上睁开眼,窗外是连绵的灰色山峦。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被翻得起皱的设计图纸。
“还有多久到风垭口?”他问司机小张。
“快了,陈工,最多四十分钟。您再歇会儿?”
陈工摇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图纸。这条500千伏输电线路要穿越滇北最复杂的喀斯特地貌,他是结构设计负责人,此行就是去风垭口解决三座特高塔的基础位移问题。公司里年轻人都说他是“铁塔神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称号背后是二十多年翻山越岭积累下的眼力。
皮卡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陈工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划过,脑海中已经构建起铁塔与山体的立体模型。这是他第三次前往风垭口,前两次的加固方案效果都不理想。昨夜他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种非对称基础设计,或许能解决那该死的偏斜问题。
雨点开始敲击挡风玻璃,山间的天气说变就变。小张打开了雨刷器,车速慢了下来。
“这鬼天气,”小张嘟囔着,“陈工,您系好安全带,这段路塌方多。”
陈工心不在焉地拉过安全带,注意力仍集中在图纸上。他计算着新方案的成本,比原设计高出百分之十五,但若能一劳永逸……
刺耳的喇叭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头,看见一辆失控的货车正迎面冲来。小张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陈工的最后记忆是金属撕裂的巨响和玻璃碎裂的声音,如同一座铁塔轰然倒塌。
醒来时,他已经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右腿打着石膏,胸口缠着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针扎般的疼痛。医生告诉他,肋骨断了三根,右腿胫骨骨折,还有轻微脑震荡。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陈工声音嘶哑地问。
“至少得住两周,然后回家静养。完全恢复的话,恐怕要三个月。”
三个月。陈工闭上眼睛,风垭口的铁塔还在等着他。
出院后,他被迫在家休养。头几个星期,他连独立下床都困难。妻子把他的绘图板和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头,但他连弯腰取东西都做不到。三十年来的第一次,他完全停下了工作。
公司派来看望他的同事带来了风垭口的最新消息:临时加固措施效果不佳,塔基位移又增加了两毫米。如果再找不到解决办法,整个项目可能面临重新选址,那意味着前期投入的数千万元将打水漂。
夜里,他梦见铁塔在风中摇晃,基础螺栓一颗颗崩开,最后整座塔扭曲着倒下,扯断的导线像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地面上。
进入第二个月,他已经能在助行器的帮助下移动。每天,他让妻子把图纸钉在客厅的墙上,自己则坐在沙发上盯着看。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线条和数字,如今却像一团乱麻。脑震荡的后遗症让他的思维时不时断线,注意力难以集中。
一天下午,他望着窗外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场,几个孩子正在玩滑梯。他突然注意到,滑梯的支撑结构与他正在研究的塔基有某种相似之处。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尝试着将这种类比记录下来,但拿起笔时,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连直线都画不直。
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一个能设计百米高塔的结构师,如今连最简单的图形都绘制不了。
“我完了,”那天晚上,他对妻子说,“我的职业生涯结束了。”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他颤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颊上。
第三个月开始的时候,他已经能拄着拐杖行走了。思维也逐渐清晰,那些曾经断线的思路重新连接起来。一个午后,他看着孙子玩积木,孩子用不对称的结构搭起了一座城堡,虽然看起来摇摇欲坠,却意外地稳定。
刹那间,灵感如闪电般击中了他。他想起车祸前的那个非对称基础设计,但这一次,他想得更远:为什么不借鉴斜拉桥的原理?在塔基两侧设置预应力锚固,利用岩体自身的稳定性来平衡不均匀沉降。
他激动地拄着拐杖冲到书房,开始涂画计算。手仍然有些抖,但已经不影响他表达思路。他工作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妻子来叫他吃饭。
“我找到了,”他抬头对妻子说,眼中闪着光,“我找到解决办法了。”
接下来的两周,他几乎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通过视频会议,他与公司的设计团队保持联系,不断完善这个被年轻人称为“陈氏锚固”的新方案。他甚至自学了三维建模软件,以便更直观地展示自己的构想。
满三个月的那天,他亲自回到公司汇报方案。当他拄着拐杖走进会议室时,全体同事起立鼓掌。投影屏上展示着他的设计:不再是单纯地与山体对抗,而是巧妙地利用山体的特性,让铁塔成为山脉的自然延伸。
“有时候,”他在汇报结尾说,“我们需要被彻底打断,才能以新的方式重新连接。”
方案获得一致通过。施工队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加固,效果超出预期。风垭口的铁塔问题终于解决了。
半年后,陈工站在风垭口上,仰望着已经投入运行的输电线路。银色的导线在蓝天下划出优美的弧线,铁塔巍然屹立,仿佛自古以来就是这山脉的一部分。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右腿,雨天时还会隐隐作痛。但那疼痛提醒着他:有些断裂,是为了更好的重建;有些停顿,是为了更远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