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五,丑时。
寒风卷雪,如刀刮过神京屋脊,扑打着白鹿书院东巷的青瓦。檐角冰棱断裂,坠地碎裂,声如断骨。
林不觉在剧痛中醒来。
肩头如被烙铁灼烧,半边身子麻木冰冷,连指尖都似冻僵。他勉强睁眼,只见素帐低垂,药香氤氲,一盏青瓷灯在案头静静燃着,灯芯微颤,映出墙上《律疏图》的残影。
“醒了?”
清泠如泉的声音自窗边传来,不疾不徐,却如针扎入混沌神识。
林不觉转头,见沈知微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近。她未着儒生长衫,只一袭素白 衣裙,发髻松挽,簪一支木钗,眉间倦意未消,却掩不住眼底那抹深藏的关切。
“我在……白鹿书院?”
“东巷别院,我的静修之所。”她蹲下身,指尖轻按他颈侧动脉,动作精准如医者,“丹毒入血,若再晚半刻,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林不觉这才忆起——慈恩寺地宫,玄鳞教丹卫的淬毒短刃,划过肩胛时那股腥甜,如蛇钻骨。他本欲以皮肉境硬抗,却低估了“换命丹”淬炼的毒刃之烈。
“周秉……”
“已逃。”沈知微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如冰下暗流,“夜巡司红衣赶到时,地宫空无一人,唯余一地血迹。赵总管说,你拖了他们整整两炷香——十名通脉境丹卫,竟被你一个九品皮肉境拖住。”
她取过药碗,吹了吹热气:“张嘴。”
林不觉苦笑:“沈姑娘何时成了医者?白鹿书院还教岐黄之术?”
“六艺之外,尚有百工。”她将药汁喂入他口中,苦涩中带一丝回甘,“礼、乐、射、御、书、数,是为六艺;而医、卜、农、工,乃济世之基。父亲常说,儒者若不知疾苦,何谈仁政?”
药入喉,一股暖流自胃脘升腾,却仍压不住丹毒之寒。
林不觉沉默片刻,忽道:“那夜在镇江废局,我对阿骨朵说:‘法若为权贵所私,则钱必伪;法若为万民所共守,则钱自正。’”
沈知微手微顿。
“这话,竟传到了你耳中。”
“不是传。”她垂眸,“是阿骨朵亲口告诉我。她说,你查案时,眼中无怒,无恨,只有……律。”
她抬眼,目光如镜:“你信律,胜过信人,对吗?”
林不觉未答,只觉肩伤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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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药力渐行。
沈知微盘坐于榻前,双手结印,周身泛起淡淡青光——正是儒门养气术·导引篇,属**儒家五品**修士方可施展的疗愈之法。青光如春水,柔而不散,缓缓笼罩林不觉周身。
“放松心神,随我呼吸。”她低语,声如细弦。
林不觉依言闭目,调息吐纳。
刹那,一股温润气流自她掌心透入,沿他手太阴肺经而下,直抵丹田。与《律武天书》的刚正内力不同,这股气如春水化雪,柔而不弱,竟将丹毒缓缓裹挟,引向指尖,欲从劳宫穴逼出。
但当两股气流交汇于膻中穴时——
“嗡!”
林不觉胸前锦囊微震,泥塑残粉竟自发浮空,化作点点金光,如星屑旋舞。金光与沈知微的青气交织,竟在空中凝成一道律令符文,形如古篆“**平**”。
沈知微眸光一凝,呼吸微滞:“这是……律宗‘心律印’?”
林不觉亦惊。
他从未催动此印,它却因**儒法之气共鸣**而自显!《律武天书》源于律宗,而律宗本为佛门分支,后与法家合流,主张“律即天道,平即慈悲”。而儒家“仁”以情为本,法家“律”以理为纲——二者本相斥,却在此刻,因“平”之一字,短暂相融。
“你修的,不是寻常武学。”沈知微轻声道,眼中闪过一丝震撼,“是法圣遗脉。”
林不觉沉默。
他不知如何解释重生,如何说明现代法治之念——程序正义、罪刑法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些概念,在这大胤王朝,尚无词汇可载。
他只道:“我只知,律若不平,万民如陷泥沼。钱可伪,命可夺,唯律不可私。”
沈知微凝视他良久,忽然问:“若有一日,你需以律斩亲,以法诛友,你可做得到?”
林不觉答得极快:“若亲违法,律不容私;若友害民,法不可纵。”
“哪怕……是我?”
林不觉心头一颤。
他想起镇江河畔,她递来《景元律疏补遗》;想起书院地契案,她以纸墨为证,破伪契;想起今夜,她以五品儒气,为他疗毒。
可若她真涉伪钞,害百姓破产流离——
他直视她眼,声音低而坚定:“若你铸伪钞乱市,害百姓破产流离——我亦会查你,审你,定你之罪。”
沈知微笑了,眼角却微湿:“好。这才是执律之人。”
她收功起身,青光敛去,面色略显苍白——以五品修为强行为他人导引驱毒,本就耗神。
林不觉肩头毒伤已结痂,内力流转无碍,甚至比先前更凝实。那“平”字心律印虽散,却似在他膻中留下一道无形烙印,令《律武天书》气旋运转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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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天未亮。
沈知微取出一枚青玉律简,长约三寸,温润如脂,刻“律平如水”四字,笔锋刚正,隐有律气流转。
“此简,乃白鹿书院初代山长所制。”她将玉简放入他掌心,“可镇心魔,亦可助律者凝神。父亲说,初代山长曾与律武监共修《大胤律典》,此简,便是儒法合流之证。”
林不觉握简,丹田气旋竟自动加速,隐隐有突破之兆——九品皮肉境,将入八品!
“你那《律武天书》,需‘律器’为引。”沈知微道,“泥塑已毁,此简可代。它认的不是儒,不是法,是‘平’。”
林不觉心头震动。
——原来父亲留下的泥塑,只是容器;真正传承的,是“平”之意志。
“为何帮我?”他问,声音低沉。
沈知微望向窗外微明的天色,雪光映她侧脸,清冷如玉。
“因你心中之律,与书院所求不同。”她缓缓道,“父亲说,儒法当合,以礼导律,以律辅仁。礼在前,律在后;仁为本,法为用。”
她顿了顿,声音轻如叹息:“但我见你,却信律先于礼,平先于仁。你不要‘导’,不要‘辅’,你要律本身成为天道。”
她转身,素裙曳地,如雪落无声:“或许……你是对的。乱世用重典,浊世需铁律。若连律都向权贵低头,百姓何以为生?”
停顿片刻,她低声道,几不可闻:“下次,别一个人去死。神京很大,但能信的人,不多。”
林不觉握紧玉简,温润如她指尖。
他知道,这句话,已是儒家弟子所能给出的最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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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林不觉辞别。
走出巷口,阿骨朵牵马等候,见他气色好转,冷哼一声:“沈姑娘救你,我守你一夜。下次再莽,我把你绑在马背上。”
林不觉笑:“好。”
回宅路上,他摩挲玉简,忽觉袖中多了一物——
一张素笺,墨迹未干,字迹清秀如竹:
> **上元夜,灯市口。
> 若你活着,我请你吃糖芋苗。
> ——知微**
林不觉将笺收入怀中,与泥塑残粉、玉律简并置。三物相触,竟有微光流转,似有共鸣。
他知道,
伪钞案远未结束,
三清观藏经阁如龙潭虎穴,
周秉背后或有更高黑手——
或许是兵部侍郎,
或许是三清观掌教,
甚至……是那位沉迷长生、不理朝政的景元帝。
但此刻,
他不再只是孤身执律之人。
有人愿为他点灯,
有人愿为他守夜,
有人愿与他共赴死局。
而这,
或许正是律之所以能立于人心的真正原因——
**因有人信,有人守,有人愿以命相护**。
雪又落了。
神京的冬,
漫长而冷。
但总有一盏灯,
为执律者而明。
而林不觉,
将带着这盏灯,
踏入三清观的藏经阁,
以律为刃,
斩断那条以“长生”为名的伪钞之链。
因为律若不立,
长生亦是虚妄;
钱若不真,
盛世终成泡影。
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
三清观的飞檐,
隐于雪雾之中,
如龙首低垂,
静待猎物。
而他,
已备好刀,
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