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观摩带来的心理冲击尚未完全平复,另一场更高级别、也更令人心悸的“表演”,接踵而至。
就在观摩事件后的第二天,林峰接到指挥使纪纲的直接命令,让他即刻前往诏狱地下二层,观摩一场由纪纲亲自主持的提审。
命令来得突然,且不容拒绝。林峰心中凛然,知道这绝非简单的“观摩”,更像是纪纲对他的一次威慑和敲打。他整理心情,带着王铁柱(这次他坚持要跟随)再次踏入那阴森之地。
地下二层的环境比上面更加恶劣,空气几乎凝滞,带着一股陈年血垢和绝望混合的恶臭。守卫全是纪纲的直属亲信,眼神锐利如鹰,检查过林峰的手令后,才放行通过。
提审在一间特别加固的刑房中进行。当林峰和王铁柱在指定的观察位置站定(这里与主刑区隔着一道铁栅栏,可以看到听到里面的一切,但无法干预),才发现里面已经站了几个人。除了几名纪纲的亲随,陆炳竟然也在,他站在纪纲身侧稍后的位置,面无表情。
而被提审的犯人,是一名穿着破烂官服、浑身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直脊梁的中年官员。林峰认得他,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以刚正不阿着称,不久前因上书弹劾纪纲“贪墨枉法、构陷忠良”而被投入诏狱。
显然,这是一场针对性的报复,也是一场立威。
纪纲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甚至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却比穿着蟒袍时更显阴鸷迫人。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那名御史身上。
“杨御史,”纪纲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刺骨髓的寒意,“弹劾本官的奏折,写得文采斐然,义正词严啊。不知今日,在这诏狱之中,你可还有何高论?”
那杨御史抬起头,虽然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渍,但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纪纲!你擅权专横,祸乱朝纲,构陷忠良,天下人皆知!我杨某人生是忠臣,死是忠魂!休想让我屈服于你这等国贼!”
“忠臣?”纪纲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在这诏狱里,只有招供的犯人和不招供的死人。没什么忠臣奸臣。”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杨御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他并没有立刻动用酷刑,而是开始慢条斯理地说话。他详细列举了杨御史家族中的每一个人——他的老母、妻子、儿子、女儿,甚至远房的亲戚,他们的姓名、年龄、住所、喜好…如数家珍!
他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聊家常,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向杨御史最脆弱的地方。
“杨老夫人年事已高,听说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令郎今年该参加秋闱了吧?寒窗苦读十年,不易啊。”
“令爱似乎许给了城南张翰林家?真是门好亲事,可惜…”
他没有一句威胁,但每一句话都暗示着,他随时可以动用手里的权力,让杨御史的家人遭遇各种“意外”和“不幸”。
杨御史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嘶声道:“纪纲!祸不及妻儿!你有种冲我来!”
“冲你来?”纪纲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就在这里。我想怎么冲你来,就怎么冲你来。但你的家人,他们不在。他们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签了这份认罪书,承认你构陷上官,结党营私。我可以保证,你的家人,平安无事。你,也能得个痛快。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更加令人恐惧。
心理的压迫,远比肉体的折磨更有效。纪纲深谙此道。
杨御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眼中的坚定在亲情和家族存续的威胁下,开始动摇、崩塌。他不怕死,但他无法承受家人因他而遭受厄运。
看着老母、妻儿的面容在脑中闪过,听着纪纲那如同魔咒般的声音,他的精神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瘫倒在地,泪流满面,嘶哑地喊道:“我签…我签…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纪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满意的弧度,示意手下将认罪书和笔递过去。
站在栅栏外的林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寒意彻骨。他见识了纪纲的手段——不用刀剑,不用酷刑,仅凭对人性的精准把握和心理的无情摧残,就能让一个硬骨头屈服。这种冷酷和高效,令人胆寒。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陆炳,只见陆炳眼帘低垂,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峰知道,纪纲让他来看这场审讯,目的就是要让他明白,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什么是真正的手段。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威慑。
王铁柱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愤懑地低吼道:“卑鄙!”
林峰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噤声。在这里,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言语,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纪纲的目的达到了。他不仅摧毁了杨御史,更在林峰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恐惧”和“警惕”的种子。
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阴冷和压抑,林峰和王铁柱回到了地面的衙署。
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诏狱深处的黑暗与纪纲那冰冷的眼神,仿佛已经烙印在了灵魂深处。
王铁柱一回到公房,就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瓮声瓮气地低吼道:“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那纪纲…简直不是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既有对杨御史遭遇的同情,更有对纪纲手段的愤恨,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林峰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倒了两杯冷茶,递给他一杯。他自己也需要冷静。
“大人!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看着?看着那些忠良被构陷?看着纪纲那厮无法无天?”王铁柱接过茶杯,却没有喝,急切地看着林峰。
林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北镇抚司森严的院落,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铁柱,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这里是京城,是北镇抚司,不是云州边镇。有些规则,比刀剑更厉害,也更危险。”
他转过身,看着王铁柱:“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任。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一腔热血去对抗他,无异于以卵击石。杨御史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王铁柱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颓然地低下头,闷声道:“那…那咱们就这么忍着?”
“忍,不是屈服,而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林峰目光锐利起来,“纪纲让我们看这些,就是想让我们怕,让我们屈服。但我们偏不能让他如愿。”
他走到王铁柱面前,沉声道:“我们要学的,不是他的残忍和构陷,而是他的手段和方法。要知道敌人如何运作,才能找到对付他的办法。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我们必须学会隐藏自己,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身边信得过的人。”
王铁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中的愤懑并未完全消散。
林峰知道,这种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艰难地适应和调整。
入夜,林峰躺在衙署后堂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白天的景象如同梦魇般在脑中反复回放:诏狱的惨状、酷刑的残忍、杨御史崩溃的神情、纪纲那冰冷的笑容…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只想安稳度日,却阴差阳错卷入了青萍县的风波;后来想要在云州立足,又遭遇了影门和钦差刺杀;如今到了京城,踏入权力核心,面对的却是更加黑暗和复杂的斗争。
这条路,似乎越走,身不由己的事情就越多,内心承受的拷问也越沉重。
他不由得想起了柳红袖。那个清冷如月、身负秘密的女子,此刻又在何方?是否也身处某个漩涡之中?与她在一起时,虽然也伴随着危险,但至少内心是明朗的,目标是一致的。而在这北镇抚司,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迷雾和刀尖之上,周围是看不见的敌人和潜在的背叛。
“不忘初心…”他喃喃自语,想起了陆炳曾经的告诫。他的初心是什么?最初或许只是生存,后来是报答沈炼的知遇之恩,如今…如今是什么?
是权力吗?他确实渴望权力,有了权力才能自保,才能做想做的事。
是正义吗?看到杨御史的遭遇,他内心确实有愤怒和不平。
还是…仅仅是为了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活下去,并且活得有尊严?
他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思绪如同乱麻。
但他很清楚一点:他不能倒下,不能退缩。
纪纲在看着他,陆炳在考验他,手下的人在依赖他,暗处的敌人在窥视他。
他必须尽快调整心态,适应这里的规则,然后…利用规则,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坐起身,点燃油灯,拿出那几起凶杀案的卷宗,再次仔细研读起来。
或许,只有投入到具体的事务中,才能暂时摆脱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沉重的心理压力。
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件本身,寻找线索,推理真相,这让他找到了一种熟悉的、可以掌控的感觉。在这个充满不确定和黑暗的环境里,或许只有逻辑和真相,才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慰藉。
夜色渐深,北镇抚司衙门的某个角落,灯火长明。
林峰伏案工作的身影,在窗户上投下坚定的轮廓。内心的冲击与挣扎,并未将他击垮,反而促使他更加清醒和坚定地,面对这鹰扬京师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