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周密部署”的死亡之网,已在夜幕下悄无声息地合拢。台北近郊那处作为“最后晚餐会”地点的安全屋,连同其周边区域,已化为一座无形的铁笼,只待时辰一到,便要发出雷霆一击。肃杀之气,如同不断积聚的电荷,弥漫在城市的空气中,压抑得令人窒息。
而在风暴眼的中心——那处即将举行会议的郊外院落内,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会议的召集者,蔡孝乾(“张先生”),已于傍晚时分,悄然抵达此处。他独自坐在布置简洁的客厅里,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万籁俱寂。
然而,这死寂的宁静,却未能给他带来丝毫心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心悸,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这是他多年地下生涯中,从未有过的糟糕预感。或许是连日来的高度紧张耗尽了心力,或许是动物本能在发出最后的警报,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那过于“顺利”的蛰伏与重启产生了怀疑。
他坐立不安,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最终,他走到内室,从随身携带的皮箱夹层中,取出了一把保养良好的勃朗宁手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熟练地退出弹夹,检查子弹是否压满,然后又“咔嚓”一声推上,打开保险,将枪贴身藏在了长衫内袋里。这个动作,与其说是为了战斗,不如说是一种寻求心理安慰的仪式,仿佛握住了枪,就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向外窥视。夜色浓重,院外的小路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个地方是新的,绝对安全;与会者都是最核心、最可靠的同志;会议内容至关重要,必须召开。他将那该死的心悸,归咎于自己近期压力过大产生的神经衰弱。
但内心深处的不安,却挥之不去。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安全屋内有一条经过伪装的专线,极其隐秘)。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他那位年轻貌美的女友(并非同志,但知晓他部分身份)。
“是我,”蔡孝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听着,明天……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没有给你打电话,也没有按约定方式联系你,你不要等,也不要打听。立刻离开住处,去我告诉过你的那个地方,用准备好的证件和钱,想办法……去香港。”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惊慌的询问声。
“别问那么多!”蔡孝乾粗暴地打断她,语气焦躁,“按我说的做!记住,就明天!过了明天这个点,如果我没事,我会联系你。如果……如果没有,你就立刻走!永远不要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在得到对方带着哭音的肯定答复后,蔡孝乾不等她再多说,便重重地挂断了电话。他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但心头的那块巨石,却并未减轻分毫。他这是在安排后路,一种近乎绝望的、下意识的安排。这个举动本身,就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对明日之会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
然而,可悲的是,即便到了这一步,他那深入骨髓的自负与侥幸心理,再次占据了上风。他努力驱散心中的阴霾,强行给自己打气:“不会有事的……这个地方绝对安全,保密局不可能找到这里。会议很快结束,布置完任务大家就分散,风险可控……是我自己太紧张了。”
他试图用理性分析来压制本能的不安,却不知,他所有的行动,都已落入对手的算计之中。他检查枪支、安排后路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通过那个隐藏的内线,变成了谷正文案头上确认其位置和心态的又一条情报。
这个风雨前夜,对寓所中的我们(吴石、聂曦)而言,同样是一个不眠之夜。城西方向异乎寻常的军事管制风声,以及那种几乎凝为实质的肃杀之气,让我们确信,最终的时刻就在眼前。
“老师,就是今晚了。”我站在书房门口,声音低沉。
老师吴石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只有烟斗的火星忽明忽暗。他良久才缓缓道:“他(蔡孝乾)……在劫难逃了。只希望,不要牵连太广……”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我们像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脚下,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震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聂曦,”老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平静,“记住我们的位置,记住我们的使命。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把‘东西’送出去。”
“学生……谨记!”我肃然应道,喉头有些哽咽。
夜色,在极度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风暴前夜,最后的宁静,残忍而漫长。当时钟的指针一步步逼近那个注定的时刻,所有的侥幸、不安、部署与等待,都将迎来最终的、血与火的裁决。下一步,将是地狱之门的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