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的“张先生”(蔡孝乾)在台北社交场挥金如土、行事高调的行径,如同一块投入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泥潭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那些专门负责窥探和嗅闻异常气味的猎犬鼻尖。尽管我们(吴石、聂曦)已竭尽全力进行切割和隐匿,但蔡孝乾自身散发出的、与潜伏纪律完全相悖的浓烈“气味”,终究无法完全掩盖。一些零碎的、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开始通过保密局散布在台北各处的眼线,汇向它们的中枢。
这天下午,台北市,保密局一处戒备森严的办公室内。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部分斜射的阳光,室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处长谷正文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几份刚送来的日常情况简报。他穿着熨帖的深色中山装,面色略显苍白,眼神阴鸷而锐利,像一只在阴影中蛰伏的猎豹,耐心而危险。
他处理文件的速度很快,大部分内容只是匆匆一瞥便划过,这些寻常的社会动态、治安琐事,引不起他太多兴趣。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一份由下属情报科汇总的、关于近期台北市高档消费场所异常动态的周报时,手指突然停顿了一下。
报告用词谨慎,内容琐碎,主要记录了近期在一些夜总会、高级餐厅和百货公司出现的几个消费阔绰、背景不明的“新面孔”的大致情况,属于例行公事的记录,并未给出明确结论。其中,有一段描述引起了谷正文的注意:
“……目标人物,自称‘张振邦’(化名张先生),约五十岁,自称从事南洋贸易,近期频繁出入‘百乐门’、‘春风得意楼’等场所,消费奢靡,常携带不同女伴,多以香港银行本票结算,言行举止略显浮夸,与其声称的商人身份略有出入,疑有夸大成分。据侧面了解,此人似与江湖人士及部分小报记者有所往来,但未见其有实质商业活动。资金来源及真实目的待查。”
这段文字混在一堆类似的信息中,并不特别突出。下属的判断倾向是“疑似捞偏门的江湖骗子或洗钱客”,建议“列入一般观察名单”。
谷正文没有立刻翻页。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食指和中指并拢,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眯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反复在这段文字上扫视。
“张振邦……南洋贸易……香港本票……浮夸……”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多年的特务生涯,淬炼出了他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真正精明的、试图洗钱或行骗的江湖客,通常会尽量低调,避免引人注目。而报告中描述的这位“张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高调炫富,广结人缘,这不符合常理。这种刻意的“张扬”,在谷正文看来,要么是愚蠢至极,要么就是一种伪装,一种试图掩盖更深层次目的的烟雾弹。
“香港本票……”谷正文的眉头微微蹙起。近期,香港方向的情报活动频繁,是共党渗透的重要跳板。这个支付方式,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的神经。
“与江湖人士和小报记者往来……”这更增加了复杂性。江湖人消息灵通但不可靠,小报记者则惯于捕风捉影。与这些人厮混,要么是缺乏根基,要么就是想利用这些渠道散布或打探消息。
种种迹象,拼凑在一起,让谷正文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张先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捞偏门者。他的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更危险的背景。或许……与近期正在全力侦办的共党潜伏案有关?这种奢靡的生活方式,会不会是一种掩护?或者,是内部某个系统流出的黑钱洗白?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是谷正文的信条。
他按下桌上的呼叫铃。一名精干的年轻特务应声而入。
“这份报告,”谷正文用指尖点了点关于“张先生”的那段,“有点意思。去查一下,不要大张旗鼓。重点:一,核实‘张振邦’这个名字和南洋贸易背景的真伪,通过海关和工商登记查;二,摸清他的住址、日常活动规律、经常接触的人员,特别是是否有固定住所、是否与已知的敏感人物有过接触;三,设法了解他香港本票的具体来源银行和账户情况。记住,秘密进行,绝对不要惊动目标,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处长!”特务立正领命,迅速离去。
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谷正文站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城市。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捕猎前的笑意。直觉告诉他,这条偶然闯入视线的“鱼”,或许能牵出意想不到的收获。台北这潭水,看来比想象得更深。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更精准的网。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寓所书房内,我和老师吴石对此仍一无所知。但我们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山雨,即将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