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本部高层会议上,陈诚系、空军系与毛人凤系统因战略物资分配而爆发的公开争执,如同一块投入浑浊泥潭的石头,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让水下的暗流与裂痕清晰地显现出来。老师吴石冷眼旁观,指示我(聂曦)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并收集这类内部倾轧的情报,以为未来可能利用的契机埋下伏笔。然而,这些高层的权力博弈,对于潜伏在深渊的我们而言,更多是远观的棋局,日常的每一步,依旧需要在刀尖上谨慎行走。
时间在高度紧张与压抑的平静中,滑入了二月下旬。台北的天气依旧阴冷潮湿,寓所内,因长久的“静默”和对“朱枫”同志音讯全无的担忧,气氛也显得有些沉闷。尤其是两个孩子,小薇病愈后变得有些怯生,小兰也因长时间被困在家中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天晚上,老师难得没有在饭后立刻钻进书房处理公务。他看到长女小兰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对着国文作业本皱着小眉头,似乎遇到了难题。王碧奎老师正在厨房收拾碗筷。
老师走过去,温和地坐在女儿身边,轻声问道:“兰儿,怎么了?有什么功课不会做吗?”
小兰抬起头,看到是父亲,眼睛亮了一下,指着作业本上的一首词,嘟着嘴说:“爸爸,这首词好难懂,先生还要我们背诵和解释意思。”
老师低头看去,作业本上抄录的,正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那首气壮山河的《满江红·怒发冲冠》。他的目光在词牌名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岳武穆的《满江红》啊。”老师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温和,“这首词确实有些深,但意思很重要。来,爸爸讲给你听。”
小兰乖巧地点点头,向父亲身边靠了靠。
老师用手指着词句,一句一句,用尽可能浅显的语言,为女儿讲解起来。从“怒发冲冠”的悲愤,讲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征战艰辛;从“靖康耻,犹未雪”的国仇家恨,讲到“臣子恨,何时灭”的壮志未酬。
当他讲到“靖康耻,犹未雪”这一句时,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语速也放慢了。书房的灯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线条,但那眼神中,却翻涌着远超出词句本身的、深沉如海的感慨。靖康之耻,中原板荡,神州陆沉……这历史的伤痛,与眼前山河破碎、骨肉分离的现实,何其相似!一种跨越时空的悲怆与共鸣,在他心中剧烈地激荡着。
小兰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仰着小脸,懵懂地问:“爸爸,‘靖康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坏事吗?为什么岳飞将军会那么生气,那么难过呀?”
老师从历史的遥思中被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波澜,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用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
“兰儿,‘靖康耻’是历史上外敌入侵、国家蒙难的耻辱。岳飞将军愤怒和难过,不是为他个人的得失,而是为了被践踏的国土,为了受苦的百姓,为了那份作为一个军人、一个臣子未能尽到保家卫国责任的不甘与愧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仿佛要将一种信念植入她的心田:
“个人一时的得失荣辱,算不得什么。但家国的尊严,民族的兴亡,却是重于泰山,是每一个炎黄子孙都要铭记在心的责任。岳飞将军之所以被后人敬仰,正是因为他把国家大义放在了最高的位置。兰儿,你现在还小,但要慢慢懂得,人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明白什么是大是大非,要知道为谁而读书,将来为谁而尽力。”
他的话语,超越了简单的诗词讲解,更像是一次关于气节与责任的启蒙。小兰似懂非懂,但父亲严肃而慈爱的神情,让她下意识地认真点了点头:“爸爸,我记住了。要像岳飞一样,爱国。”
“好孩子。”老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和期望。他多么希望,孩子们将来能生活在一个统一、强盛的国家里,不必再体会这乱世流离、骨肉分隔的痛楚。
王碧奎老师收拾完厨房,静静地站在客厅门口,听着丈夫对女儿的教诲,眼中泛着温柔而感动的泪光。她知道,丈夫是在用他的方式,在孩子们心中播下种子。
讲解完毕,老师又耐心地辅导小兰理解了其他几句难点,直到女儿能够磕磕绊绊地将词的大意复述出来。看着女儿重新变得专注和明亮的眼神,老师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剩下的自己再读几遍,好好体会。爸爸要去书房了。”
“谢谢爸爸!”小兰乖巧地说。
老师站起身,对妻子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书房。我跟随在他身后。在走进书房,门轻轻合上的那一刻,我看到老师挺直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下,他走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听见他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刚才那番讲解,与其说是辅导女儿功课,不如说是对他自己内心信念的一次拷问与砥砺。在敌人心脏地带,每日戴着面具生活,这种对家国大义的坚守,是他能支撑下去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将这种信念,以这样一种隐晦而自然的方式传递给下一代,则是他在险恶环境中,所能尽到的、最深沉的父爱。
这一夜,书房的灯光依旧亮到很晚。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家学渊源,薪火相传。在这漫漫长夜中,这微弱的灯火,不仅照亮了眼前的使命,也映照着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