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静默期”的压抑与等待,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寓所的每一个角落。我与老师吴石,如同蛰伏于黑暗中的潜行者,将所有的锋芒与气息收敛到极致,只为等待与“朱枫”同志那场至关重要的接头。每一次日出日落,都伴随着对海峡对岸的翘首以盼与对自身处境的如履薄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连呼吸都需刻意放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中,一个寻常的午后,一封辗转多时、信封已略显磨损的航空信,被通信兵送到了寓所。信封上的字迹,清秀而略显稚嫩,却让开门的王碧奎老师瞬间红了眼眶,握着信封的手微微颤抖。她快步走进书房,声音哽咽地低唤:“虞薰……是……是韶成的信!”
“韶成”二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老师沉寂如水的面容上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他正伏案研究地图的身影猛地一顿,几乎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转过身,眼中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惊喜、深切思念与沉重愧疚的光芒。他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从王碧奎老师手中接过了那封薄薄的家书。
那一刻,书房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聂曦)默默退到一旁,不忍打扰这属于他们父子二人的珍贵时刻。我看到老师没有立刻拆信,而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触感,触摸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子。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信封,取出了里面薄薄的两页信笺。
信纸展开,老师的目光贪婪地捕捉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起初,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流露出作为父亲的欣慰。信的前半部分,少年吴韶成用略显拘谨却充满敬意的笔调,汇报了自己在学校的学业情况,各科成绩均有进步,尤其提到对历史与国文产生了浓厚兴趣;描述了校园生活的点滴,与同学相处和睦;还关切地询问父亲在台工作是否顺利,身体可否安康,叮嘱父亲保重身体。字里行间,是一个懂事、上进、牵挂父亲的少年形象。
然而,当读到信末,韶成写下“儿深知父亲身负重任,远赴台岛,乃为效忠党国,匡扶社稷。儿虽不能承欢膝下,然每念及父亲为国操劳,便惕厉自勉,唯有刻苦向学,他日方能不负父亲期望,为国家民族尽一份心力”时,老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效忠党国,匡扶社稷”……这八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老师的心底!他真正的“重任”,他所“效忠”的对象,恰恰与儿子信中所言背道而驰!这种基于巨大谎言的“理解”与“支持”,所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剜心般的痛苦与深沉的愧疚!他这位被儿子视为“党国栋梁”的父亲,实则是插入敌人心脏的一把利刃,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累及家人。这份“荣光”之下,隐藏的是无法言说的危险与牺牲,是对儿子纯真信任的残酷辜负。
我看到老师的眼眶迅速泛红,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猛地别过头,望向窗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努力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情感。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信纸微微颤抖发出的窸窣声,敲打着凝重的空气。
王碧奎老师早已泪流满面,她走上前,轻轻将手放在老师剧烈起伏的背上,无声地传递着安慰与支撑。
良久,老师才缓缓转过身,将信纸仔细折好,重新放入信封,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无奈。
“韶成……长大了,懂事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只是……苦了这孩子,也……委屈了他这份信任。” 这句话,含义深远,只有我们三人能懂。
“虞薰,”王碧奎老师含泪道,“给孩子回封信吧,别让他牵挂。有些事……现在不能说,但总得让他安心。”
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啊,必须回信。无论如何,要让他安心向学。”
是夜,书房灯火长明。老师摒退了一切打扰,独自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研墨润笔。他沉思了许久,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重量。最终,他提笔蘸墨,落笔千钧:
“韶成吾儿:见字如面。来信收悉,反复诵读,欣慰莫名。知尔学业精进,身体康健,心甚慰之。吾在台一切安好,公务虽繁,然职责所在,不敢有懈。汝当牢记,求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明辨是非,更须强健体魄,砥砺品格。当今时代,知识即为力量,青年尤当立志高远,勤勉不辍,他日学有所成,非为光耀门楣,乃为报效国家民族,为亿兆同胞谋福祉。家中诸事,毋须挂念,汝母贤惠,汝妹乖巧。吾身在外,唯盼尔健康成长,正直为人,此乃为父最大心愿。路途遥远,务望珍重,专心向学,勿负韶华。父字。”
这封信,看似是一封寻常的家书,充满了父亲的殷切期望与谆谆教诲。但字里行间,却暗含玄机。“明辨是非”、“报效国家民族”、“为亿兆同胞谋福祉”,这些词语,在知情人读来,别有深意,是老师在无法明言的情况下,对儿子价值观的引导和未来的期许。而“路途遥远,务望珍重”,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身处险境的无奈暗示与对儿子的不舍牵挂?
信写好后,老师没有立刻封缄,而是让我和王碧奎老师一同看过。我们都明白这封信的分量。它不仅要安抚儿子,更要经得起可能的检查,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
“就这样吧。”老师疲惫地闭上眼,“明日,按普通家信寄出。”
第二天,这封承载着复杂父爱、无奈谎言与深沉期许的家书,被混入一堆普通公务信件中寄往香港,再辗转送往大陆。它能否平安抵达韶成手中,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在这条隐秘战线上,连最普通的亲情,也注定要蒙上时代的阴影与牺牲的底色。
韶成的来信,像一道微弱而温暖的光,短暂地照亮了寓所压抑的黑暗,却也照见了我们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痛与牺牲。它提醒着我们,这场斗争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家庭的聚散离合,是一代人无法言说的痛楚与坚持。我们将这份思念与愧疚深埋心底,继续在沉默中,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与“朱枫”同志汇合的那一刻,去完成那未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