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广陵城的黛瓦粉墙在其间若隐若现。
官船缓缓泊岸。
陆皓凝凭栏而立,扑面而来的并非臆想中江南水乡的温润花香,而是一股浑浊刺鼻的恶息。
淤泥的腥腐,朽物的酸败,以及无数人畜拥挤蒸腾出的秽气,沉沉压来。
“这水位…”梁策并肩而立,眉峰拧成川字。
运河码头本应高踞水面数丈,此刻竟几与浑浊的水面齐平。
数级石阶早已没入水下,唯余青苔浸染的湿痕,诉说着曾几何时。
岸边,黑压压的灾民蚁聚,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有人佝偻于泥泞中,徒劳地淘洗着浊水;有人怀抱气息微弱的婴孩,眼神空洞如枯井。
数名衙役手持水火棍,凶神恶煞地驱赶着试图靠近官船的人群,棍棒着肉的闷响与撕心裂肺的哭嚎交织,令人闻之心悸。
“阿策,情况比奏报的严重得多。”陆皓凝声音沉郁,纤指无意识地扣紧了冰冷的船栏。
梁策下颌绷紧,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
“贺静斋的折子里,可是白纸黑字写着‘水势已退,灾民得安’。”
沈灼欢自舱内步出,甫见岸上惨状,霎时倒抽一口凉气,以帕掩唇。
“官仓…官仓不是早已开仓放粮了么?这些人怎么…”
“五嫂勿急。”陆皓凝握住她微凉轻颤的手,“且先上岸,探明究竟。”
官船靠岸的动静,引得更多灾民如潮水般涌近。
梁策率先踏下舷梯,玄色锦靴沉入岸边的泥泞浊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岸上衙役这才惊觉这队气度慑人的来客。
为首的小吏眯眼细瞧,陡然间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睿…睿王殿下?!”他声音抖得不成调,“下官…下官不知王爷今日驾临…”
“贺静斋何在?”梁策冷声截断。
小吏额角冷汗涔涔而下:“知…知府大人…今日在…在衙门议事…”
梁策眸色骤然阴鸷,周身气压渐低。
按朝廷礼制,钦差大臣莅临,地方官员必得全员恭迎。
而今这岸边,除却几个不入流的小吏瑟缩,竟无一位身着官袍之人。
“带路。”
梁策语气平静无波,却令那小吏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从码头至府衙的短短路途,直如穿行阿鼻地狱。
街道积水盈尺,浑浊的泥浆里,死鼠肿胀的尸骸,破烂的布缕,与辨不清的秽物沉沉浮浮。
灾民们蜷缩在芦席草草搭就的窝棚下,一个逼仄的棚子竟挤挨着十数口人,气息奄奄。
有老妪跪伏道旁,身前插着枯草标的垂髫孙儿面如金纸;有壮年汉子在倒塌屋宇的废墟中,奋力刨挖着被水泡得糟烂的梁木,希冀寻得一丝可用之物。
最是触目惊心者,乃官仓之前。
但见仓门洞开,数名差役却只是懒散地倚着门框,目光漠然地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
而等待领粮的队伍却蜿蜒如长蛇,不见首尾,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上,唯剩空洞的眼窝。
偶有领到粮者抖开布袋,内里不过薄薄一层霉变发黑的陈米,间或夹杂着砂砾草屑。
“这便是贺静斋奏疏里所言的‘足额放赈,民情安堵’?”
梁策的声音冷沉得仿佛自九幽传来,蕴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陆皓凝悄然拽了拽梁策的衣袖,眸光扫过街角暗处几道鬼祟窥探的身影,低语道:
“王爷,府衙再议,此处眼线太多。”
及至府衙门前,闻讯赶来的广陵府官员们乱作一团,形色仓惶。
本该列队相迎的七品以上官员,竟只稀稀拉拉到了不足半数,且多品阶较低。
怠慢之意,昭然若揭。
为首的中年男子疾趋上前,一揖深躬至地,额角沁着细汗。
“下官广陵同知周勉,参见睿王殿下、祺王殿下、王妃娘娘!知府大人正于堂上处置紧急公务,特命下官先行迎迓…”
梁策唇角微勾:“贺大人,好大的官威。”
周勉慌忙以袖拭汗,声音发紧:“王爷恕罪,实在是…堤坝那头又报险情,知府大人正焦头烂额调度人手…”
梁策不再言语,玄色袍袖微拂,径直拾阶入内。
陆皓凝与沈灼欢、梁阅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紧随其后。
府衙正堂内,贺静斋正与几位乡绅模样的老者低语,见梁策一行步入,方慢条斯理地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歉然。
“下官贺静斋,参见王爷。”他躬身行礼,语调圆滑,“公务缠身,未能远迎,还请王爷海涵。”
陆皓凝冷眼打量着这位知府。
约莫四十出头,面皮白净光润,一双手保养得竟比闺阁女子还要细腻三分,簇新的官袍上隐隐透出名贵的熏香气息。
这般形容做派,哪有半分日夜操劳,忧心灾情的模样?
“贺大人。”梁策在主位落座,语气平淡,“本王奉旨治水,需广陵府上下倾力襄助。”
“这是自然!王爷放心!”
贺静斋笑容可掬,忙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考究的册子,双手恭敬奉上。
“下官已备妥详报,请王爷御览。”
梁策接过,随手翻动数页,目光渐凝,寒意如严霜般覆上眉梢。
“册上所载,灾民共计三万?决堤之处,仅有三处?”
他蓦然抬首,墨眸锁定贺静斋,厉声问道:
“贺大人,莫非当本王一路行来,双目皆盲,不见沿途流离失所,饿殍盈道之惨状?”
贺静斋面上笑意纹丝不动,只欠身道:“王爷明鉴,此册乃三日前整理,水情瞬息万变…”
“是吗?”
梁策不待他说完,已将册子随手掷于案上,发出沉闷一响。
“那贺大人不妨再为本王解惑,为何官仓开出的尽是霉烂陈米?”
“为何西城灾民已殒命七人,而你的奏报里,却敢说无一人伤亡?”
堂上霎时死寂。
几位乡绅屏息缩首,悄悄后退。
周勉额上的汗珠滚落,砸在青砖地面。
贺静斋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甚至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温言解释道:“王爷初来乍到,怕是听了些不实传言。”
“广陵灾情复杂,有些事…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语带深意,目光在梁策冷峻的面庞上掠过,又似不经意地扫过陆皓凝,方续道:
“下官在广陵三载,深知此间水深浪急,王爷若执意要查,下官自当竭力配合,只是…”
“只是什么?”梁策危险地眯起漆眸。
贺静斋压低了嗓音,字句清晰。
“只是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王爷乃天潢贵胄,金尊玉贵,何必亲身来蹚这滩浑水?”
“不如按例巡视一番,回京复命便是。”
“下官在此保证,该有的治水之功,一分一毫也少不了王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