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宫阙,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弥漫,青烟自紫铜狻猊炉顶袅袅逸出,缠绕不去。
皇帝背对殿门而立,明黄的龙袍在幽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沉滞。
他枯瘦的指间正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听见身后步履落地的轻响,亦未回头。
“儿臣参见父皇。”梁策步入殿中,恭敬行礼。
“策儿来了。”皇帝的声音低沉,辨不出半分情绪,只余威压如实质般弥漫,“坐。”
梁策依言落座于紫檀圈椅,目光垂落片刻,复又抬起,不动声色地扫过御案。
只见那方寸棋盘之上,黑白玉子正纠缠厮杀。
赫然是那盘令人心悸的“十王争位”千古残局,每一子都似带着未干的血气。
“今日朝堂之上,你应对得很好。”
皇帝忽然开口,手中那枚白玉棋子“嗒”地一声脆响,精准嵌于天元之位。
“比朕预想的还要沉稳。”
梁策眼睫微垂,掩去眸中所有波澜。
“儿臣愚钝,只是据实而言。”
皇帝倏然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梁策沉静的面容。
“你可知,朕为何派你去江南?”
“赈灾治水,安抚民心。”梁策语气平缓,“顺便,也让儿臣暂离朝堂漩涡。”
皇帝眼中精光骤然一闪,喉间滚出一阵低沉的笑:“好一个‘顺便’!”
笑声骤歇,殿内死寂如墓。
“那你可知,这漩涡中心,究竟是何物?”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那袅袅的青烟都停滞了飘散,沉甸甸压在人心头。
梁策缓缓抬眸,正撞入皇帝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瞳仁深处,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骨。
“儿臣愚钝,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不置可否,踱步至他身前,阴影笼罩下来。
“这局棋,朕下了整整三十年。”
他忽地俯身,声音在对方耳畔响起,语气莫测。
“你觉得朕的这些儿子里,谁最适合,继承大统?”
这问话如惊雷炸响,猝不及防。
梁策瞳孔骤然紧缩,后背瞬间绷紧,指尖冰凉,冷汗悄然浸透内衫。
这岂止是问话?
分明是悬于顶的利刃,答错一字,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微颤的心神,缓缓起身,撩袍,深深一揖至地,姿态恭谨到极致。
“父皇龙体康泰,春秋正盛,如日方中,光耀万里。”
“储位之事,关乎国本,乃宗庙社稷之重,儿臣以为,此时谈论,实属言之过早。”
字字斟酌,句句稳妥。
“朕要听真话。”皇帝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他,不容半分闪避,“今日就你我父子二人,但说无妨。”
梁策直起身,目光澄澈如洗,坦然迎向那足以令百官战栗的帝王审视。
“儿臣斗胆。若论长幼有序,礼法所归,当属大皇兄;若论经世之才,安邦定国,三哥出类拔萃;若论仁德贤明,士林归心,五哥当之无愧。”
他将几位皇子皆点评一遍,言辞恳切,不偏不倚。
“哦?”皇帝眉峰微挑,探究之意更浓,如针如刺,“照此说来,各有千秋,那你自己呢?”
梁策猛地屈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额头触地。
“儿臣才疏学浅,唯知忠君事父,只愿做父皇手中的利剑,指向何处,便斩向何方,绝无迟疑。”
“至于剑该由谁执掌,乃父皇圣心独断之事,儿臣不敢,亦不能妄议。”
“好一个不敢妄议。”
皇帝冷笑一声,骤然从案头抓起一份明黄奏折,掷于梁策面前的地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看看这个!”
梁策依言拾起奏折,缓缓展开。
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八百里加急的密报。
广陵堤坝年久失修,去岁朝廷拨下的巨额修缮款项,竟有大半如流水般,无声无息地淌进了昱王府邸门人的私囊。
“这…”梁策抬首,面露震惊,“三哥他…”
“你以为朕为何突然派你去江南?”
皇帝踱步至他面前,阴影如山般压下,目光灼灼,似要将他穿透。
“朕的这些儿子,不是贪权恋势,就是庸懦无能,要么…”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目光如钩,狠狠刺入梁策看似平静的眼底。
“就是太会藏拙。”
梁策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那份震惊后的沉痛与不解,甚至带上几分为兄长惋惜的怅然。
“父皇明察秋毫,儿臣只知恪守臣子本分,为君父分忧,为朝廷效力,余者,非所敢闻。”
皇帝默然须臾,突然伸出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重重按在他的肩头。
“老六,你很像朕年轻的时候。”
梁策抬眸,猝然撞入皇帝那双复杂难辨的眼中。
似是欣赏,又似是忌惮。
“父皇过誉。”梁策谦卑垂首,“儿臣萤烛之光,岂敢与父皇皓月争辉。”
皇帝缓缓松开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望向墙壁。
烛光摇曳中,一幅仕女图愈发显得温婉宁静。
画中女子眉目含笑,雍容华贵,那温婉的轮廓,依稀可见梁宓的影子。
“你母妃昔年常对朕言,说你性子跳脱,需多加约束。朕看如今,”他指了指自己心口,“你这里,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沉得住气。”
梁策顺着皇帝的视线望去,目光落在画中女子慈和的眉眼间,眼神微黯,复又归于平静。
“朕今日唤你来,是要你记住一句话。”
皇帝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重量,一字一句敲在梁策心上。
“龙椅之上,最忌犹豫不决,当断不断。该争时,寸步不让;该让时,全身而退。”
“但永远,别让人看透你的棋路,一步也不行。”
梁策深深叩首,额头复又贴在冰冷的地面:“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去吧。”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有些佝偻,
“三日后启程,把你的王妃也带上。江南风光好,适合养伤。”
“儿臣遵旨。”梁策再拜,起身,垂首恭敬地退至门边,步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门扉,身后又传来皇帝低沉得近乎模糊的呼唤。
“策儿。”
梁策脚步一顿,身影凝滞在光影交界的门槛处。
皇帝仍站在御案旁,半身隐在烛光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半身沐在昏黄的光晕中,轮廓模糊不清。
唯有那声音穿透沉寂,带着沙哑。
“江南多险,保重自己。”
梁策喉头微动,一股酸涩骤然涌上,冲撞着心防。
他未回头,只郑重颔首,声音微哑,却清晰应道:
“儿臣谨记。”
直至走出御书房很远,穿过数重寂静的宫门,梁策才在无人处停下脚步。
他倚着冰冷的宫墙,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后背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脊骨之上,秋风一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方才那番步步惊心的问答,字字如履薄冰,明明只是刹那,却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李公公如幽灵般在廊柱阴影下等候多时,见状,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方素净的棉帕。
“殿下擦擦汗吧,秋老虎厉害着呢。”
梁策接过帕子,拭了拭额角鬓边的微湿,目光不经意扫过李公公低垂的眼帘,忽而低声问道:
“李公公,父皇近日,可曾单独召见过璇枢公主?”
李公公眼神微微闪烁,面上即刻堆起恭敬的笑意。
“殿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只管尽心伺候陛下起居,这等事体,岂敢妄自揣测过问?”
梁策会意,自袖中滑出一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佩,不着痕迹地塞入李公公掌心。
“江南道的一点心意,玉质粗陋,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李公公迅速卷住那枚白玉,收入袖中,随即以更低微的语调道:
“昨日晚间,公主曾在凤仪宫与陛下长谈…至于内容,老奴实在不知。”
梁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拱手道谢后大步离去。
转过一道高耸的朱红宫墙,他脚步蓦然一顿,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抬眼向远处望去。
秋日澄澈的碧空下,远处春禧殿那熟悉的飞檐翘角若隐若现,檐角悬挂的几只铜铃在风中寂然无声。
“原来如此…”他轻声自语。
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瞬间掠过无数复杂难明的光影,最终沉淀为一片幽深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