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策甫一入宫,便被早已候在宫门处的内侍躬身引着,一路无声疾行。
穿过重重殿宇,径直引至御书房后那片幽静的梅园深处。
时值秋日,梅树尚未着花,枝干嶙峋,在秋风中舒展着坚韧的线条。
皇帝正独自坐于八角亭中,一袭玄色常服更衬得身形清癯。
他枯瘦的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对着石桌上那副残局凝神沉思。
听闻脚步声渐近,他头也未抬,只淡声道:“老六来了,坐。”
“儿臣参见父皇。”
梁策依礼拜罢,撩袍落座,目光顺势扫过棋盘。
只见黑白交错间,黑子大势已去,岌岌可危,白子则如网罗四方,占尽先机。
皇帝并未多言,只将手边黑子棋盅轻轻推至他面前。
“陪朕下一局。”
梁策应了声“是”,便不再出声。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亭中一时只闻秋风掠过梅枝的微声,以及棋子落于楸枰的清脆声响。
梁策凝神于棋盘,修长手指在棋盒上徘徊片刻,终是拈起一枚黑子。
他并未急于补救显而易见的漏洞,而是凝思片刻后,毅然将子落于一处看似绝地的角落。
此着一落,无异于将那一小片本已艰难求存的黑棋,亲手送入白子严密的绞杀之中。
一直专注于棋局的皇帝终于抬首,深邃的目光落在梁策脸上,带着审视:“自断生路?”
梁策容色未改,只道:“舍卒保帅,此角虽失,但求全局可活。”
皇帝轻哼一声,指尖白子随之落下,如利刃斩麻,瞬间便将那片黑棋彻底吞噬干净。
他方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直直刺向梁策,话锋陡转,切入正题:“秋猎之事,你作何想?”
“儿臣以为,前朝余孽之说…”梁策略作停顿,迎上皇帝的目光,缓缓吐出二字,“甚妙。”
“哦?”皇帝双眼幽幽地谛视他,语气不明,“你觉得朕在搪塞?”
梁策不疾不徐,指尖又拈一子,稳稳点在棋盘另一处关乎全局气运的要害关节,方才轻声回应。
“父皇圣明,此举既给了朝野上下一个明白的交代,平息物议,又不会打草惊蛇,惊动了真正的祸首。”
他微微一顿,语气笃定:“所以真正的幕后之人,想必…早已在父皇掌控之中了。”
皇帝并未接话,只沉默地瞵视他良久,语气陡然加重:“朕问你,为何放弃秋猎?”
“凝儿受伤。”梁策答得干脆,毫无犹疑。
“就为一个女人?”皇帝声线骤寒,隐隐带着雷霆之势,“秋猎关乎国体威仪,岂容儿戏!”
梁策脊背挺得笔直,坦然迎视着帝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一字一句,沉稳如磐。
“父皇曾训导儿臣,治国如弈棋,为政者当纵观全局,权衡轻重缓急,不可因小失大。”
“凝儿为护幼妹受伤,她不仅是儿臣发妻,更是陆侍郎之女,您亲选的儿媳,代表着皇家对臣子的恩宠与信任。”
“若儿臣只为虚名,弃受伤发妻于不顾,岂非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
话音甫落,石桌棋盘“砰”然一震。
皇帝一掌拍在案上,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
“巧舌如簧!”
梁策见状,亦从容起身,动作流畅地撩袍,端端正正跪于亭中冰凉的石板上,背脊却依旧挺直。
“儿臣字字肺腑,不敢妄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细微处见真章。儿臣以为,齐家方能治国,而后平天下。”
“若连枕畔结发之人都无力护其周全,失了为人夫者的担当,又何谈护佑天下黎民?”
“此非儿臣所愿,亦非父皇对儿臣的期许。”
“齐家…治国…”
皇帝蓦地怔住,仿佛被这话语击中某处心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
他凌厉的目光瞬间涣散,穿透了跪在地上的梁策。
仿佛投向了渺远烟尘深处的某道身影,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这话…垂盈也曾说过…”他轻声道。
梁策心知皇帝口中的“垂盈”正是已故多年的先皇后曾氏。
他垂首静默,未再多言,任由皇帝沉浸在旧忆中。
良久,皇帝方从悠长的回忆中挣扎出来,眼底波澜渐平,化作一片深沉的疲惫。
他轻轻挥了挥手,声音也低缓了许多:“起来罢。”
梁策依言起身,垂首静立。
皇帝默然片刻,转而问道,语气已恢复平常:“听闻七丫头近日总往你府上跑?”
“是,七妹天真烂漫,与凝儿很是投缘。”梁策顺势答道,语气亦缓和下来,“昨日还吵着要跟凝儿学棋,缠得紧。”
“学棋?”皇帝失声笑叹,摇了摇头,“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坐都坐不住…”
语气虽带着责备,却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透出一丝慈爱。
“罢了,你们兄弟姊妹间能如此和睦,朕心甚慰。”
“没事了,你且退下罢。”
“儿臣告退。”梁策躬身行礼,稳步退出凉亭。
待行出十余步,将将踏上梅园小径,忽闻皇帝的声音自身后隐隐传来。
“告诉陆氏,朕赏她的雪莲记得用,别浪费了。”
梁策脚步一顿,立即转身,朝亭子方向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沉稳。
“儿臣代凝儿,谢父皇恩典。”
直至走出梅园范围,远离了那片压抑的寂静,梁策才不着痕迹地松了松略显紧绷的领口。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来,他方觉后背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正紧贴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刚行至御书房殿外长廊,便隐约听见皇帝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低声吩咐,声音飘忽。
“把凤仪宫再打扫一遍,换上新鲜的木樨。”
凤仪宫,皇后专属寝宫。
虽已空置二十余载,先皇后去后亦未再立新后,但宫中旧例,那座宫殿依旧日日有人精心打扫,维持着旧貌。
梁策心头微震,脚下步履却未停,眼底掠过一丝深意。
父皇对先皇后的情意,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方才那局以身为棋的险弈,他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