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辘辘前行。
车厢内铺着厚密绒毯,熏着淡淡的沉水香,却掩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血气。
陆皓凝神思昏沉,半倚在梁策怀中。
肩头的箭伤虽已草草包扎,麻药带来的钝痛却阵阵涌来,蚕食着她仅存的神智。
梁策的手臂牢牢环着她的腰背,力道极大,那紧箍的指节几乎要嵌入她的骨肉。
仿佛稍一松懈,怀中这具温软身躯便会如流沙般散落,再也抓不住。
“阿策…”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唇瓣翕动,声音微弱。
“你…弄疼我了…”
梁策骤然回神,像是被火燎到般,紧箍的手臂倏地松开几分力道。
垂眸便见自己紧握她手腕的地方,已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在他眼中灼灼发烫。
他眼底掠过一丝懊恼,忙用指腹轻轻揉按那片泛红的肌肤,动作极尽小心。
“抱歉…”他的声音低哑,犹带着未散的紧绷。
陆皓凝挤出一个安抚的浅笑,试图驱散他眉宇间凝重的阴霾。
“阿策,你太紧张了,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在陆府时,比这更凶险的…”
“现在不是陆府!”梁策骤然打断她,眸中情绪翻涌,“你现在是我的王妃,是我梁策的妻子!”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次,却万分谨慎地避开了她受伤的肩头,动作带着失而复得的郑重。
他的下颌抵着她微凉的发顶,胸膛剧烈起伏。
那失了章法的心跳隔着衣料,沉重地擂在陆皓凝耳畔,泄露了他强自压抑的惊涛骇浪。
“你若有事…”
未尽的话语带着颤音,消弭在两人紧贴的衣料间,只余一片滚烫的沉默。
陆皓凝依偎在他胸前,清晰地感受着那擂鼓般的心跳。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间,驱散了伤处的寒意。
“阿策是在乎我的。”
她轻声道,不再是试探的疑问,而是笃定地陈述一个明晰的事实。
梁策默然片刻,环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废话。”
.
睿王府,凝玉阁。
窗棂半开,透进几缕微凉的晚风,吹拂着室内低垂的浅碧纱幔,轻摇慢晃。
烛火通明,映得室内亮如白昼,亦映亮了榻上人愈发苍白的容颜。
太医须发皆白,动作沉稳熟练,小心翼翼地为陆皓凝处理肩胛处的箭伤。
银针探入皮肉,挑出细碎的木刺,敷上气味清苦的黑色药膏,再用洁净细布层层裹紧。
整个过程,陆皓凝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未吭一声。
“箭镞上淬了麻沸散,虽不致命,药性却烈,极易令人昏沉嗜睡。”
老太医净了手,擦拭着额角的薄汗,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松弛,向一直守在一旁,面色沉凝的梁策回话。
“幸而王妃身子骨强健,静养半月便可痊愈。”
梁策紧绷如弦的脊背终于松懈一分
他朝太医微一颔首:“有劳太医了。”
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榻上之人。
待太医告退,梁策挥手屏退了所有侍立的下人。
偌大的内室顿时寂静下来,只余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他转身快步走回床边,却见陆皓凝正紧蹙着眉头,用未受伤的左臂吃力地撑起身子,试图去够床头矮几上那盏青釉葵口盏。
“别动!”
梁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交加的急促。
他几乎疾掠至榻前,一手迅捷而轻柔地按住她欲起的肩背,另一手稳稳扶住她的腰,将她重新安置在柔软锦枕上。
又仔细将她滑落的锦被拉高,严严实实地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那盏温水,一手稳稳托着她的后颈。
另一手将杯沿轻轻抵在她干裂的唇边,看着她小口啜饮。
温水润喉,陆皓凝觉得胸口的滞涩稍缓。
她抬眸望向他写满担忧与后怕的俊朗面孔,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我真的没事,箭伤在肩,腿又没断,何至于此。”
梁策将空盏放回矮几,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未散的惊悸,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后怕。
“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替澄儿挡箭?”他的声音里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陆皓凝回道:“当时情形危急,不过是本能反应罢了,况且澄儿年纪小,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
“陆皓凝,你知不知道我差点…”
梁策猛地截住话头,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他眸中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恍若深渊的黑沉。
“罢了,你且先好好休息。”
陆皓凝却在他欲起身时,用指尖勾住了他的袖口。
“阿策,”她神色一正,虽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与冷静,“今日之事不对劲。”
梁策顺势在床边坐下,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纳入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
“说说看。”他目光专注。
“刺客出现得太过巧合。”陆皓凝凝神分析,“秋猎重地,守卫何等森严?”
“外人若无内应,绝难混入。且那箭…分明是冲着澄儿去的。”
梁策缓缓摇头:“若目标是七妹,为何偏选你在场时动手?”
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冰,冷意昭然。
“那箭,是冲你来的。”
“第一箭只是幌子,逼你去救七妹,第二箭才是杀招。“
他顿了顿,眼底寒意更盛:“况且箭上淬的只是麻沸散不是剧毒…他们没想杀人。”
陆皓凝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的嫌疑人,黛眉微颦:“谁会…”
梁策冷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刺耳,毫无温度,只余刺骨的寒意。
“表面看是三哥的人。”
“但未免也太光明正大,生怕人查不到他背后是谁?”
“手段拙劣到可笑,如此招摇,明显得倒像是栽赃。”
陆皓凝心念电转,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祯王殿下?”
梁策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梁蘅确实有动机,以他的性格,对任何可能动摇他地位之人都会心怀戒惧。”
他沉吟道:“只是梁蘅的城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要么不动,动必置于死地。”
“绝不会用这种破绽百出,一击即走的儿戏手段。派人刺杀,却不致死?这不像他的风格。”
梁策默然片刻,眸中精光闪烁:“我怀疑…”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瞬间读懂了彼此心中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无需多言,已然默契。
“是…”
陆皓凝接上他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秋猎是他们试探各皇子的场合,刺客出现后,诸位皇子的反应都被看在眼里。”
“你为救我放弃秋猎,在他们眼中是重情还是轻国?”
梁策眼中闪过赞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我的凝儿果然聪明。”
“他们想知道,你我谁会成为对方的软肋。”
“你放弃了秋猎。”陆皓凝恍然,心底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他们看到了你的选择。”
梁策抬手,指腹极轻地抚过她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颊,眼底是炙热灼人的决然。
“我选了你。”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如重锤敲在陆皓凝心尖,激起一阵酸涩和滚烫。
她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俊朗容颜。
那双墨漆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肩上的伤痛似乎也在这一刻奇异地减轻了许多。
“傻子。”她轻声道,嗓音微哑,眼中却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笑意,“你本可以争头彩的…”
梁策凝视着她,目光专注而灼热,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
良久,他忽然俯身。
温热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封缄了她未尽的话语,也吞没了她喉间那一声细微的呜咽。
他的来势太过凶猛,陆皓凝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颈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不容她闪躲分毫。
这细微的挣扎反而激起了对方更深的占有欲。
他的舌长驱直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焦渴,与确认所有的迫切,攻城略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唇齿间弥漫着药味的清苦,却又奇异地纠缠着一丝他方才喂她吃下的蜜饯的微甘。
这截然不同的滋味,与他灼热的气息猛烈交缠,那热度仿佛要将两人都灼烧殆尽。
陆皓凝起初还因肩伤和惊悸而身体僵硬,渐渐地,在他近乎掠夺,却又暗藏无限珍视的吻里软了下来。
她未被禁锢的左臂悄悄抬起,指尖无力却又固执地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细微的回应,换来他更深的探索与纠缠。
烛影摇红,映照着榻上紧密相贴的身影。
当他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额头仍缱绻地抵着她的。
两人喘息交错,滚烫的气息拂过彼此湿润微肿的唇瓣。
莹莹烛光下,她苍白的脸颊染上薄红,眼眸因缺氧而漾溢着迷蒙的水汽,浅褐色泪痣若隐若现,静静缀在绯色的烟霞上,更添几分潋滟。
梁策凝视着这样的她,喉结滚动,声音因情动而沙哑低沉。
一字一顿,重若千钧,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
“秋猎头彩,年年有。”
“陆皓凝,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