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那架巨大的百宝花鸟屏风,内室的光线陡然柔和下来。
宣妃早已哭得脱了力,被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脚步虚浮地送往偏殿歇息。
梁澄的床榻前,唯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正凝神静气地搭脉。
他布满皱纹的手指按在那截纤细苍白的手腕上,眉头紧紧锁着。
“王爷…”
老太医闻得脚步声,慌忙起身行礼,面上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踌躇与忧虑,目光频频飘向紧闭的房门,欲言又止。
梁策立时了然,对侍立门边的护卫沉声吩咐道:“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擅入。”
“是。”护卫领命,无声退去。
待房门严丝合缝地关闭,隔绝了内外。
老太医才趋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七公主的毒…老臣反复查验脉象与呕吐秽物,实觉蹊跷万分。”
“乌川毒性猛烈,若真吃了,立时便会绞痛呕血,根本支撑不到回宫。”
“可公主回宫两个时辰后才突发昏厥腹痛,虽有中毒之症,却更像是…服了某种会引发相似症状的药物。”
梁策与陆皓凝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彼此眼中皆是一片澄澈。
“有劳太医费心。”梁策自袖中取出一锭银锞子,无声地塞入老太医手中,“此事…”
老太医心领神会,立刻躬身改口:“老臣明白,公主殿下是误食了发霉的糕点。”
语毕,他深施一礼,提着沉重的药箱,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待那苍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梁策凝神侧耳,确认门外守卫森严,这才大步流星走到那垂着月影纱锦帐的沉香木榻前。
陆皓凝裙裾微动,亦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来到床边。
她微微倾身,目光沉静地落在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雪的梁澄脸上,细细端详。
小姑娘似乎睡得安稳,呼吸均匀。
然而凑近了细看,在那明亮宫灯的光晕下,她鸦羽般浓密的长睫极其细微地轻颤了一下。
“王爷,”陆皓凝故意提高了几分声音,痛心道,“澄儿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遭这种罪,若是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她语含忧切,目光却敏锐,不放过榻上人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梁策立刻接口,声音沉郁含怒,似压抑着滔天烈焰,目光却如实质,紧紧锁在梁澄看似无知无觉的脸上。
“是啊,父皇仁厚,宫中竟混入此等疏忽之辈!若让本王查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定不轻饶!”
“六哥…”
一声带着浓浓病弱气息的呼唤,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饱含怒意的言辞。
梁澄艰难地掀开眼帘,眼神涣散,气若游丝。
“你们…来了…真好…”
她微微侧头,目光虚弱地投向陆皓凝,唇瓣轻轻翕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陆皓凝顺势在榻边坐下,握住梁澄露在锦被外微凉的小手。
然而指腹传来的触感却是温热的,并无病弱之人的冰凉。
更有一丝带着顽皮意味的轻挠,像小猫爪子般,在她掌心飞快掠过。
陆皓凝心中雪亮,面上却瞬间浮起惊喜交加的神色,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七妹醒了!真是吓坏六嫂了!可还觉得哪里难受?肚子还疼得厉害么?”
她另一只手极为自然地伸出,温柔地替梁澄掖了掖滑落的被角。
梁澄虚弱地摇了摇头,小脸皱成一团。
那演技浑然天成,足以乱真,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惜。
“就是…肚子还隐隐作痛…六嫂,那糕点…”
她目光直直落在陆皓凝脸上,眼中极其自然地泛起一层脆弱迷蒙的水光,泫然欲泣。
“澄儿还以为…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语未尽,晶莹泪珠已盈于睫上,摇摇欲坠。
“七妹莫要胡思乱想,父皇已经查明是宫女用错了药材,与你六嫂无关。”
梁策温声安抚,语气如春风化雨,然而那双深邃眼眸深处,却闪烁着不容错辨的警示寒芒。
梁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狡黠,旋即又被更深的虚弱覆盖。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
她话未说完,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咳得肩头耸动,小脸涨红,连纤细的脖颈都透出粉色,眼尾都洇出了海棠般的凄艳红晕。
陆皓凝赶忙倾身向前,一只手臂穿过她单薄的肩背,轻轻将她半扶起来揽入怀中。
另一只手执着一方素白丝帕,姿态轻柔地替她抚背顺气,动作细致而充满怜惜。
就在这亲密相贴的瞬间,陆皓凝借着抚背的动作,将唇瓣凑近梁澄的耳廓。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极快极轻地低语了一句:“蜜饯沾到嘴角了。”
梁澄一惊,下意识地飞快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意识到什么,赶紧蹙起眉头,将那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做得更足三分。
这掩耳盗铃般的小动作,险些让陆皓凝喉间逸出半声笑韵,又及时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充满关切的轻咳。
“七妹可好些了?还疼得厉害么?”
陆皓凝一边继续温柔地为她拍抚着后背,一边关切询问,仿佛方才那短暂的耳语从未发生。
梁澄咳得眼泪汪汪,鼻尖泛红,怯生生地抬眸扫了一眼旁边神色莫测的梁策,小声道:
“没…没什么了…多谢六嫂。”
那声音带着病后的娇憨与依赖,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转而望向梁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细声细气地说:“我…我渴了,六哥…”
梁策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混杂着宠溺与一丝严厉。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紫檀木卷草纹炕几,亲手提起温在暖座上的羊脂白玉雕花执壶,往一只同样质地的莲瓣小盏里注入小半盏温水。
又亲自用手背仔细试了试盏壁的温度,确认温热适口,这才端着玉盏走回榻边。
他撩袍坐在床沿,一手稳稳地扶住梁澄单薄的肩背,一手将玉盏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动作轻柔而专注。
就在梁澄就着梁策的手,小口啜饮温水之时,陆皓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搁在锦被上的小手。
那修剪得圆润可爱的指甲缝里,赫然残留着一丝几近于无的白色粉末。
陆皓凝心念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
她假作替梁澄整理滑落的被角,身体自然前倾,宽大的云锦袖口悄然拂过梁澄的手背。
就在这整理被褥的瞬息之间,她袖中滑出的素帕一角已如蜻蜓点水般,极其迅捷精准地在梁澄的指尖一抹而过。
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那点粉末已悄然湮灭,再无痕迹。
.
回到金碧煌煌的重华殿正殿,烛火摇曳,在琉璃砖地上投下幢幢人影。
梁策对着陆皓凝微微摇头,眸光沉静,示意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已暂时平息。
殿内檀香氤氲,烟气袅袅。
梁蘅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陆皓凝近旁,面上挂着温煦得体的浅笑,将一方素白锦帕递至眼前。
帕角一丛墨兰绣得清雅孤绝,针脚细密得惊人。
“弟妹面色不佳,想是方才在七妹榻前劳心费力,又受了惊吓,擦擦汗吧。”
陆皓凝正待抬手去接,腰间蓦然一紧,一股大力传来。
梁策身影如鬼魅般闪现而至,左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已将她纤细腰肢牢牢扣住,往身后一带,使她完全隐于自己挺拔的身影之后。
同时,右手自怀中迅疾抽出一方玄色鲛绡帕,质地冰凉柔韧,隐隐带着他独有的清冽气息。
“不劳皇兄费心。”
梁策的声音沉沉压下,不由分说地便抬手向陆皓凝的额角拭去。
拇指重重碾过,力道之大,几乎要蹭掉一层细腻肌肤。
他整个挺拔身躯如一道冷硬的屏障,严严实实横亘在陆皓凝与梁蘅之间,连她一片翻飞的衣角都吝于让对方窥见。
“六弟还是这般护食。”
梁蘅唇边笑意未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梁策紧扣于陆皓凝腰间的那只手上,语气愈发莫测。
“记得小时候你养的那只雪貂,也是不许旁人碰一下。”
梁策扣在陆皓凝腰间的手骤然又紧三分,几乎要将那柔软的躯体揉碎,嵌入自己怀中,语调冰寒。
“皇兄记性真好,连儿时琐事都记得这般清楚。”
他的视线冰冷如霜刃,扫过梁蘅温雅依旧的面庞,最终落回怀中人儿因惊惶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不过,凝儿不是宠物。”
这“凝儿”二字叫得极轻,却又极重,充满了占有意味。
“她叫陆皓凝,是本王的王妃。”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如同在宣告不容侵犯的主权,目光阴戾地直刺梁蘅带笑的双眼,寒意更盛。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四周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