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方向灯火煌煌,映得夜幕如同白昼。
尚未近前,宣妃那撕心裂肺的哀恸哭声便已穿透沉重的殿门,混合着一种死寂的恐慌,直刺耳膜。
陆皓凝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掌心一片湿濡冰凉。
梁策似有所感,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了握她微颤的手。
一触即分,那瞬间传来的温热干燥,竟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稍定。
“跟紧我,万事有我。”他低声开口,语气沉稳有力,令人莫名心安。
旋即松开手,梁策率先一步,推开了那扇沉重得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殿门。
陆皓凝深深吸了一口夜凉如水的空气,那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沉重的威压与不祥。
她定了定神,挺直脊背,跟随在梁策身侧,一步踏入了那灯火通明,却寒意森然的重华殿。
殿内气息凝滞如铅,沉沉压来,几欲令人窒息。
皇帝梁绥高踞上首龙椅,面色青白,似覆了一层万年不化的玄冰,森然凛冽。
一双鹰隼般的厉目,带着刺骨的寒意,缓缓扫视着殿中诸人。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冻结成霜,连烛火为之黯淡。
宣妃瘫软在下首,钗环斜坠,珠翠散落几绺乌发。
原本华美规整的宫装衣襟,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揉搓得如同咸菜般褶皱不堪。
她整个人似被抽去筋骨,委顿在冰凉的地毯上,双目空洞红肿,像是两颗被揉烂的桃子,唯有间或的抽噎证明她尚存一丝生气。
靖贵妃跪坐于宣妃身侧,一手轻揽她抽搐不止的肩,另一手持着素白丝帕,动作轻柔,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她云鬓纹丝未乱,仪态依旧端庄,只是那低垂的眼角,却时不时悄然抬起,投向殿中跪伏的昱王夫妇,眉间掠过一缕藏不住的忧色。
宜妃立于稍远些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的劲竹。
一方素色丝帕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紧紧按在眼下,不知是在擦拭那并不存在的泪水,还是意图遮掩眸底深处翻涌不定的心绪。
而在光影相对黯淡的殿角,定妃静坐于一方绣墩之上。
她的目光在梁策与陆皓凝踏入时悄然抬起,极其短暂地与陆皓凝交汇,递来一丝无声的安抚。
旋即又垂下眼帘,恍若未动。
“儿臣参见父皇。”梁策行礼,声稳如常。
陆皓凝紧随其后敛衽行礼,眼波流转间,已将殿内情状尽收眼底。
昱王梁弈与其王妃季漱鸳,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垮了脊梁,深深伏跪在冰冷坚硬的殿砖之上。
梁弈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有千般冤屈欲诉,却被一股无形的恐惧狠狠扼住了咽喉,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季漱鸳则蜷缩得更紧,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轻颤。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如同绝望的帘幕,将她惨白失神的面容完全遮掩。
璇枢公主梁宓独自侍立在一根巨大的朱红殿柱旁,身影半隐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
她的面颊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静谧无波,如同深如万丈的寒潭,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冰棱般的冷峭,静观着殿中一切。
最令陆皓凝意外的,是侍立于皇帝龙椅侧后方的那个陌生青年。
他身姿颀长,一袭墨蓝色锦袍深沉如子夜苍穹,几乎融于殿宇的暗影之中。
殿内烛火葳蕤,摇曳不定,使得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不清,眉宇间依稀可见几分文雅之气。
然而,那双眼睛却沉静得令人心悸,恍若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此刻,这双古井般的眼眸,正以一种近乎审视的姿态,精准地落于刚刚进殿行礼的陆皓凝身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打量,穿透殿内沉闷的空气。
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陆皓凝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自尾椎悄然升起。
皇帝冷冷扫来,目光如刃,挟着山雨欲来的狂暴。
“老六,你可知罪?”
陆皓凝只觉得心尖被那目光狠狠刺中,猛地一缩,手心瞬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梁策却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只微微躬身,语调依旧沉稳,不见半分惊惶。
“儿臣愚钝,实不知身犯何罪,还请父皇明示。”
“混账!”皇帝拍案而起,“澄儿吃了你府上的糕点,如今昏迷不醒!太医说是中了川乌之毒!
“朕早说过,兄弟姊妹要和睦相处,你们就是这般‘和睦’的?!”
“父皇明鉴。”陆皓凝上前一步,声音清亮。
“那糕点并非儿臣府中所带,乃是三皇嫂亲手所赠。至于中毒一事,更是蹊跷。
“七妹年幼贪玩,席间执意从儿臣手中抢去那糕点当场食用,当时儿臣尚未来得及品尝,诸多姐妹宫人皆可为证。”
她话语条理分明,目光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季漱鸢,声音放缓,一字一句道:
“三皇嫂,你说,是与不是?”
季漱鸢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满脸纵横着泪痕,声音带着哭腔,急急辩白。
“我…那糕点是我带的没错!可我以性命起誓,其中绝无毒物啊!”
“澄儿妹妹年幼贪嘴,宴席上各样吃食都尝了不少,怎知…怎知就一定是那一块糕…”
“哦?”梁策轻轻挑眉,语带冰寒的嘲讽。
“方才父皇言及太医确诊,毒物就在那桂花糕中,三皇嫂此刻却说糕点无毒?”
“这倒真是奇了,莫非太医院诸位圣手,连同诊脉用药、查验证物,皆出了差错不成?”
他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将质疑的矛头直指太医的权威,也将季漱鸢仓促的辩白堵入无从转圜的死路。
“够了!”
皇帝怒喝一声,声震殿宇,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急声问道:
“澄儿情况如何?”
为首的太医慌忙上前,额角冷汗涔涔,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回…回禀陛下,七公主所中之毒虽…虽毒性猛烈,但万幸发现尚算及时,经全力施救,已…已无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什么?”
太医浑身一颤,犹豫地望了一眼宣妃原先瘫倒之处,声息更低,几不可闻。
“此毒伤及脾胃,恐…恐需调养数月方能痊愈,且…”
“…且公主年纪尚小,这毒恐会影响日后…”
话音未落,宣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猛地扑倒于皇帝脚边,双手死死抓住那明黄的龙袍下摆,痛诉道:
“陛下!陛下您要为澄儿做主啊!她才九岁,若是…若是将来…您让臣妾怎么活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竟再次晕厥过去,被一旁手忙脚乱的宫人慌忙搀扶下去。
皇帝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几分,胸膛剧烈起伏,看向殿中众人的眼神,已全然如视一群待宰的羔羊,充满了暴戾的杀伐之气。
他强压下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声音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
“查!给朕彻查!今日!重华殿内外,凡经手、接触过那盘桂花糕者,无论主子奴才,一个不落地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一直静默如背景的璇枢公主梁宓,此刻忽移步上前,敛衽一礼,声息平和地开口。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她微微抬眸,目光清冷:“儿臣赏花宴就在近处,亲眼所见,那碟糕点,本确是三弟妹赠与六弟妹的,澄儿年幼调皮,见那糕点精巧,这才抢了去。”
她略顿,目光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扫过地上脸色惨白的昱王夫妇,才缓缓续道:
“儿臣虽目睹全程,然实相信,三弟夫妇会有心害澄儿。”
“许是…”她略作沉吟,似在斟酌词句。
“许是…采买的下人一时疏忽,或在糕点传递、摆放途中,混入了污糟之物也未可知?”
她这番话,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替人开解的善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种合情合理的可能。
然而字字句句——
“下人疏忽”、“中途混入”,不动声色间,已将嫌疑的钉子,牢牢钉在了昱王夫妇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