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的后院,比陆皓凝所预想的更为错综复杂。
回门后的第三日,晨光初透。
陆皓凝端坐于王府正厅主位,面前摊着一卷府中下人名册,纸色微黄,墨迹宛然。
日光自雕花窗棂间洒落进来,在她湖蓝色的裙裾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衬得她清丽的容颜愈发如玉般疏离。
“青竹,传府中所有管事前来。”
她指尖轻轻点在册页某处,声音不高,泠然透着威仪。
“一个不落。”
青竹神色一凛,当即领命而去。
不多时,二十余名管事鱼贯而入,屏息敛目,于厅中分列两行。
有鬓发染霜的老嬷嬷,眼神精明的账房先生,亦有筋骨强健的家丁头领。
众人虽低眉垂首,眼角的余光却如游丝,悄然缠绕在这位新王妃周身,暗自揣度着这位新主的深浅脾性,衡量着今后的风向。
陆皓凝并不急于开口,只纤指徐徐端起案几上的瓷杯,浅啜一口温茶,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凌厉。
高髻上那支金凤衔珠步摇纹丝未动,垂珠静默,却自有威仪流转。
她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下首众人,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
末了,唇角牵起一缕极淡的弧度。
“诸位都是府中的老人。”
她终于搁下茶盏,瓷底轻叩檀木案几,发出一声细微清响,惊破满室沉寂。
“本宫初来乍到,府中许多规矩惯例,日后还需向诸位请教。”
众管事闻言,忙不迭躬身应喏,姿态摆得十足恭谨,话语间满是谦卑。
陆皓凝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倏然自阔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素笺名单。
“然则,有些规矩,却不得不改。”
她话锋陡转,眸光骤然锐利如寒刃出鞘,冷冽逼人,顷刻间撕碎了方才那层虚伪的平和。
“比如,各方安插的眼线,每月向外传递的消息,还有…”
她略作停顿,目光如针,刺向队列中几个瞬间绷紧的身影。
“暗中克扣的银两。”
厅内霎时鸦雀无声,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一位年约五旬的李嬷嬷,面色倏然惨白如纸,额角细密的汗珠悄然滚落。
“李嬷嬷,”陆皓凝径直点名,“你执掌厨房,每月从采买中克扣三两银子,是也不是?”
李嬷嬷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王妃明鉴!老奴兢兢业业,从无二心,冤枉啊!”
陆皓凝神色未动,从容自那名册中抽出一页早已准备好的纸笺。
指尖轻弹,那纸页便轻飘飘地落于李嬷嬷面前。
“此乃过去半年采买记录与市价对比,同种食材,你所报之价高出市价三成。”
她抬眼,眸光清冷如霜:“可需本宫即刻遣人往东西两市,逐铺核验,以证嬷嬷‘清白’?”
李嬷嬷浑身瘫软,伏地连连叩首:“老奴糊涂!老奴一时鬼迷心窍!求王妃开恩呐!”
“念在你服侍王爷多年的份上,本宫予你两条路选。”
陆皓凝声音冷厉,不容置喙,截断了对方的哀泣。
“一是,自己领了这月钱,收拾东西,自请出府;二是,挨二十板子,降为三等粗使婆子,永不叙用。”
李嬷嬷涕泪纵横,身子抖如筛糠,权衡利害,终是面如死灰地选择了前者。
两个婆子上前将她搀起,拖拽着退出厅外,那哀切的哭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穿堂风中。
陆皓凝目光如移,又转向账房那位穿着青衫的张先生。
“张先生,你每月在府中修缮款项上做的手脚,那虚高的数目,当真以为无人知晓,能一直瞒天过海吗?”
不待对方脸色煞白地辩解,她已掷出一叠票据,散落在其脚边。
“这些与外面店铺勾结,虚开加印的单据,白纸黑字,你作何解释?”
……
一上午时间,她接连处置了五名管事:两个贪墨银钱的,一个偷窃库房物件的,还有两个被证实是别家王府安插的眼线。
每处置一人,她皆抛出确凿证据,令人无可辩驳,只能面如死灰地认罪伏法。
及至午时将至,厅堂之内,空气已凝重如铁铸。
余下的管事们垂手肃立,气息微屏,背心沁出冷汗,唯恐那锋利的眸光下一刻便落在自己身上。
“好了。”
陆皓凝合上那本厚重的名册,面上霜色忽融,竟展颜一笑,如春雪初霁,暖阳破云,与方才的冷厉判若两人。
“该处置的,都已经处置了。余下的诸位,想必都是忠心为王府办事的得力之人。”她语气缓和下来。
“从今往后,只要诸位恪尽职守,谨守本分,本宫自不会亏待。”
她略一示意,侍立一旁的青竹已端上一只黑漆描金的托盘,其上整整齐齐码着十数个鼓胀的锦缎荷包。
“此乃本宫一点心意,权作见面礼,诸位辛苦。”
她亲自起身,步履从容,将荷包一一递予每位管事手中。
“即日起,府中一应规矩将重新订立,诸位月钱,皆加三成。”
她语气温和,却旋即转沉,眸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警醒之意。
“但,若有再犯事者,无论轻重,绝无宽宥,一律逐出府门!”
众管事惊疑未定之心,转瞬化为惊喜与惶恐交织,纷纷跪地,叩谢恩典。
待众人心怀各异地退下,厅堂复归空寂,只余熏香袅袅。
陆皓凝纤指翻动名册,页页滑过,最终停驻于那页仅有寥寥数行的侍妾名录之上。
其上,孤悬一名:何妙观。
“何氏那边,今日可有动静?”
她声音平淡,不染情绪,目光却仍凝于那名姓之上,若有所思。
青竹面露难色,上前一步,低声道:
“回王妃,何姨娘一早便遣了她身边的小丫鬟来告假,说是夜里受了风,身子不适,头痛欲裂,今日…恐难前来给王妃请安了。”
陆皓凝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眼底寒意微凝。
“身子不适?既是病着,本宫身为王妃,更该亲去探视一番,方显体恤。”
她合拢名册,起身,湖蓝色的织金裙裾曳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却带起一阵幽微的凉香。
“备些上好补品,随我去听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