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照,焰心跃跃。
暖融光晕无声漫漶,将整间喜房浸在一片旖旎的嫣红之中。
陆皓凝端坐于铺着鸳鸯锦被的床沿,一双纤手规整地交叠于膝上。
大红盖头之下,无人得见,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日间下轿时的情形犹在眼前,繁复层叠的嫁衣缀满珠玉,几乎令她倾跌失态,是梁策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他掌心传来的温热透过厚重的礼服,力道恰切,既不失礼数,更显其周全稳重。
这也不免令她再度思忖起这位声名在外的睿王殿下。
从前只闻其荒唐纨绔之名,今日观之细微,这位殿下恐怕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多半是韬光养晦,有意为之。
自江陵惊天盐案、煊赫谢家倾覆、翠峦山险象环生,再到进京后桩桩件件扑朔迷离之事…
睿王梁策,究竟在这盘根错节的棋局中,扮演着何等举足轻重的角色?
她本心只愿做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不欲与他,与这皇家漩涡有丝毫牵连。
可命运弄人,偏生将二人紧紧系缚于一处,难解难分。
“王妃今日可还安好?”
温润的男声蓦然响起,打断她的神思。
陆皓凝眼睫微颤,透过盖头下方那道窄窄缝隙,见一双精致云纹锦靴停驻眼前。
梁策语带和煦笑意,温雅从容,不见丝毫新婚夜的轻浮。
盖头下,她的回应清冷如霜,合乎礼制,不带半分多余情绪。
“蒙殿下垂询,一切安好。”
话音方落,一柄金漆秤杆携着微凉夜风,稳稳探入盖头之下,轻巧地挑起了那幅厚重红绸。
光影骤变,眼前豁然开朗。
骤亮的烛光令陆皓凝下意识地微眯起眼。
这是她第一次见自己的新婚夫君,睿王梁策。
男人立于煌煌烛光中,一身茜素红织金妆花喜袍,腰带玉束,衬得身姿挺拔,宽肩窄腰。
视线徐徐上移,那张脸便清晰映入眼帘。
眉峰如墨裁,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如峰峦,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拼凑成一幅毫无瑕疵的玉璧之容,俊美得近乎迫人。
他唇角那抹温雅笑意未褪,可那双望向她的眼,却似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毫无涟漪,内里翻涌的暗流与真意,半分也窥探不得。
“累了吧?”
梁策声线更柔缓几分,伸手为她卸下沉重的九翚四凤冠,动作轻缓。
“这一日礼节繁琐,难为你了。”
低语间,凤冠离首,被轻轻置于一旁的花梨木案几之上,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陆皓凝任由他动作,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冷静如昔。
“殿下体恤,是妾身的福分。”
卸去重冠,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全然显露。
肤若上等官窑细瓷,在红妆映衬下秾艳惊心,却因那双眼睛而显得格外疏离清冷。
眉如远山含黛,细长凛冽。
杏眼眼尾微挑,瞳仁是深墨色,眼角一点泪痣经胭脂点染,平添几分妩媚。
此刻眸光流转,她打量着眼前名义上的夫君,那眼神冷静得如映寒月之深潭,全无新娘子应有的羞怯与喜色,只有审视与衡量。
梁策静静凝视着她的脸,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
喉间忽而溢出一声轻笑,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转身走向桌案,执起嵌宝银壶,斟满两杯合卺酒,递与她一杯。
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光,映得他指尖莹润如玉。
“陆府的事,我都知道。”
杯盏轻轻相碰的瞬间,梁策突然开口。
陆皓凝指尖微颤,旋即从容地饮尽杯中酒。
酒液滚过喉咙,辛辣中带着回甘,恰似她此刻的心情。
“殿下指的是什么事?”
她搁下杯盏,抬眸直视梁策的眼睛,佯作不解,眸光清澈而无辜。
梁策亦不紧不慢饮地尽杯中酒,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的面庞,似要将她的每一丝细微神情都刻入眼底。
他缓缓道,语调平稳:“陆侍郎府近来颇不太平。”
“就像…陆家主母突发心悸,缠绵病榻。”
“陆大小姐忽患癔症,言行无状。还有...”
他刻意停顿,目光在她毫无波澜的脸上忖度。
“陆大人不得不临时换人出嫁之事。”
房内空气骤然凝滞。
窗外隐约的风声似乎也在此刻悄然停歇,唯余红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毕剥声。
陆皓凝唇角微扬,眼中非但毫无慌乱,反而掠过一丝亮光。
“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我只是好奇…”
梁策倏然倾身,高大身影瞬间笼罩而下,两人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
“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在陆府翻云覆雨?”
陆皓凝不退反进,下颌微抬,直直迎上他探究的深眸。
“殿下既然知道是我所为,想必也查过缘由。”
“你在府中的境遇,我略有耳闻。”
梁策脱口承认,目光落在她倔强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所以,殿下是要治我的罪?”她轻笑,眼底却似冰封万里,寒意刺骨,“还是要休了我这个毒妇?”
梁策并未即刻作答。
烛火跳跃一瞬,在他墨玉般的眸底投下明灭光影。
他忽而伸出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颊边一缕散落的青丝,轻轻将其归拢至耳后。
那极轻微的触碰,如同羽毛扫过敏感的心弦,在她心底激起一圈圈异样的波澜。
“不。”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比夜色更浓。
“恰恰相反,陆皓凝,我很欣赏你。”
陆皓凝纤眉微挑:“欣赏一个谋算至亲,不择手段之人?”
“是欣赏一个无比清楚自己所求为何,且拥有足够心智手段去达成之人。”
他纠正道,转身,踱向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负手而立。
月色幽微,洒落在他身上,方才在烛光下温和清隽的侧脸线条,此刻在背光处显出几分冷硬。
“只是…慧极必伤的道理。”
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警示。
“陆皓凝,你可明白?”
陆皓凝闻言,轻笑一声,接过话锋,眼底冷光闪烁。
“妾身明白,只是,妾身不敢苟同。”
“真正怀有慧心之人,岂会没有周全的护己之智?”
“若是没有,那便是愚慧。”
“妾身自信,王爷与妾身皆非色厉内荏之辈。”
梁策倏然转身,两人目光在空中再次碰撞,彼此眼中俱见欣赏与默契。
陆皓凝缓步走向梁策,层叠的大红嫁衣在烛光下曳动如流火,步步生华。
“殿下今日与我推心置腹,想必不只是为了夸赞妾身吧?”
她语带深意,点破了他的意图。
梁策目光沉沉,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
“王妃聪慧,洞察入微。”
“我确实需要一位如你这般,心智卓绝、杀伐果断,能与我并肩而立,共弈这天下棋局之人。”
“朝中局势?”陆皓凝一语中的,直指核心。
梁策坦言道:“父皇年事渐高,疑心日重。对诸位皇子时近时远,难以揣测。”
“东宫之位悬空已久,大哥三哥各有羽翼,虎视眈眈,早已水火难容。”
“我身处其中,看似富贵闲散,实则如履薄冰。”
“若无非常手段与智谋,无异于以卵击石,举步维艰,难有胜算。”
陆皓凝轻笑出声:“殿下倒是坦诚,毫不掩饰。”
“对你,无需隐瞒。”
梁策松开她的手腕,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置于案几上,带着绝对信任和托付。
“此乃我睿王府印信,见玉如见本王。”
“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务,皆由王妃做主。”
陆皓凝凝视着案上那枚温润柔和的白玉,并未立即伸手去取。
她抬眸,直刺梁策眼底,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殿下如此信重,将如此权柄交予妾身,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会凭借这些,反噬其身,对您不利?”
此问是试探,亦是她对己身底线的最终确认。
她想知道,在这份看似慷慨的“合作”之下,他是否真的对她毫无防备,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更深的算计。
梁策闻言,非但未见怒色,反而俯身逼近,俊美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
他在她耳畔极轻地反问,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与笃定。
“你会吗?”
低哑的嗓音混着清浅酒气,喷洒在她微微颤抖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而隐秘的战栗。
陆皓凝心尖猛地一凛,如同被电流击中。
他不仅知道她的手段,更看透了她审时度势的理智本质。
与这样一位不可估量,又对自己知之甚深的盟友为敌,绝非明智之举。
她不再犹豫,伸手稳稳执起玉佩。
“不会,因为我知道——”
“与殿下合作,比与殿下为敌更有利。”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同样洞悉世事的笑意。
“况且,殿下既敢予我此玉,赋予如此权柄,想必早已备好了牵制妾身的后手。”
“这信任,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是吗?”
梁策没有否认,只是垂首,深深凝睇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目光专注而晦涩。
他忽而附身,一个轻如羽翼的吻落在她光洁额间。
那触感温热而短暂,却仿佛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
“合作愉快,我的王妃。”
陆皓凝会意,娇声应下。
“殿下放心,妾身定与您同心同德,举案齐眉。”
窗外,黑夜浓稠,沉沉笼罩着整个王府,万籁俱寂。
唯庭院深处,一片不知何处飘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坠于石阶,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