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聚英楼”。
这座位于城市核心商圈、却刻意仿照古代酒楼样式建造的高档场所,今日显得格外热闹,也格外……气氛微妙。朱漆大门前车水马龙,手持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举着自拍杆的网红主播、以及众多穿着各色练功服、气息精悍的武林人士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传统与现代、严肃与喧嚣交织的奇异图景。
赵开山等人显然是花了心思造势,不仅广发请柬,还刻意邀请了众多媒体和网络红人,意图将这场“论武宴”的影响力扩大到极致。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沈清言露面,他们便已先声夺人。若沈清言怯场或表现不佳,更是他们大肆宣扬的绝佳素材。
宴会设在聚英楼顶层最大的“凌云厅”。厅内布置得古色古香,红木桌椅,屏风字画,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人工流水景致,力求营造出古典论道的氛围。主位空悬,左右两侧分列坐席,泾渭分明。左侧是以赵开山为首的守旧派联盟,人数众多,个个挺胸抬头,眼神或挑衅或审视。右侧,则只有寥寥数人——沈清言依旧是一身青衫,从容而坐;侯小天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对面那群“不怀好意”的家伙;苏晚则坐在稍远一些的旁观席,一身便装,神色平静,但眼神锐利,时刻关注着场中动向。更多的媒体和受邀宾客则围坐在四周,长枪短炮早已对准了中心区域。
宴会伊始,按照流程,先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和场面话。几家守旧派代表轮流上台,回顾了一番自家门派的光辉历史,强调传统武学的博大精深与传承不易,言语间虽未直接点名,但那“正统”、“根基”、“苦修”等词汇,无不隐隐指向近来风头最盛的沈清言及其所代表的“遗迹武功”。
气氛在赵开山作为东道主和主要发起人上台时,达到了第一个紧绷的点。
赵开山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色劲装,更显身形魁梧,他走到厅中,先是对四周抱拳行礼,声若洪钟:“感谢诸位同道、各位朋友赏光,莅临此次‘论武宴’!我辈武人,以武会友,以武论道,乃千古雅事!”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直射向安然坐在右侧的沈清言,语气刻意放缓,却带着明显的锋芒:“然,近年来,武林之中,出现了一些……新奇的言论,一些看似捷径的法门。言必称遗迹,动辄引动异象,仿佛苦修数十载,抵不过一朝机缘。这让我等自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将汗水浸透每一寸土地的武人,不免心生困惑,甚至……些许悲凉。”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悲愤般的情绪:“武学之道,在于筋骨!在于气血!在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捶打与磨砺!是汗水,是伤痛,是持之以恒的意志铸就的!绝非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没有扎稳马步的根基,如何能练就撼动大树的拳力?没有夜以继日的吐纳,如何能积蓄川流不息的内息?!”
他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在场许多传统武者的心上,引得他们纷纷点头,面露赞同甚至激动之色。媒体的镜头也紧紧捕捉着这一幕,网络直播的弹幕上,支持传统苦修的言论也开始刷屏。
赵开山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终于图穷匕见,他朝着沈清言的方向,微微拱手,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沈先生,您学究天人,言出法随,开创了武林新气象,赵某佩服!但赵某愚钝,始终坚信,武学的根本,离不开这‘苦’字,离不开这‘实’字!不知沈先生,对此有何高见?您那引动遗迹的力量,根基又在于何处?莫非……真能凭空而来,无需锤炼?”
这番话,可谓诛心。直接将沈清言的力量定性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取巧的捷径,否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若沈清言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即便后续不动手,在舆论和道义上已然落了下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沈清言身上。侯小天紧张地攥紧了拳头,苏晚的眼神也微微眯起。直播镜头更是给足了特写,等待着他的回应。
然而,沈清言脸上并无丝毫愠怒或窘迫。他甚至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赵开山那番慷慨激昂的质问,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放下茶杯,他才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厅中,与赵开山相对而立。他没有赵开山那般魁梧的身形,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但那份渊渟岳峙的沉静,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赵师傅方才所言,提及‘苦功’,提及‘根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沈清言开口,声音平和清朗,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在每个人的心田,奇异地抚平了方才因赵开山话语而躁动的气氛。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道:“苦功固然可敬,然,《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自强不息’,便是最大的苦功,亦是天地运行之正道。但诸位可知,此‘自强’之对象,为何?”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非仅是筋骨,非仅是气血,更是……精神,是意志,是智慧!古人云:‘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若只知埋头捶打筋骨,而忽略心神之锤炼,智慧之开启,不过是徒具其形,未得其神,终究落了下乘,难窥武道至高殿堂。”
这番话,引经据典,直接将“苦功”的内涵提升到了精神与智慧的层面,瞬间拔高了论辩的格局。
赵开山眉头一皱,想反驳,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沈清言不给他机会,继续道:“至于赵师傅所言‘根基’,沈某亦深以为然。然,何为根基?”他目光湛然,声音带着一种启迪人心的力量,“《庄子·养生主》篇中,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他悠然吟诵着古文,仿佛将众人带入了那个庖丁解牛的奇妙境界。
“文惠君问其故,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沈清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众人仿佛亲眼看到了庖丁那超越技艺、直指“道”境的解牛过程。
“诸位!”他声音微提,“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其根基何在?在于‘道’,在于‘神遇’!他已超越了单纯的‘技’,达到了‘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至高境界!这,才是真正的根基!非是死板的力气,非是固定的招式,而是对事物本质规律的洞察与运用,是心神与天地万物的交融!”
他目光再次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赵开山,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赵师傅强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此乃锤炼‘技’之过程,可敬可佩。然,若只停留在‘技’的层面,不知追寻其背后的‘道’,那么纵然练到双臂如铁,腿快如风,与那未见全牛之前的庖丁,又有何异?终究是‘族庖月更刀,折也’,不得长久,不得逍遥。”
“而我辈所求,”沈清言负手而立,青衫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然之气自然流露,“乃是‘技近乎道’!是以自身精神意志,感悟天地规律,融汇文明智慧,最终达到‘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自在境界。遗迹之力,不过是这求道过程中的外显与助力,其根源,依旧在于对‘道’的追寻与契合,在于这浩瀚文明赋予我们的智慧与精神底蕴!”
他这一番话,从《周易》到《庄子》,将“苦功”与“根基”重新定义,拔高到了“道”的层面,不仅完美回应了赵开山的质疑,更是展现了一种远超单纯武力比拼的宏大格局与深刻洞见。
厅内一片寂静。
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媒体和宾客,此刻都陷入了沉思。一些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更是频频点头,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沈清言这番论述,有理有据,境界高远,完全碾压了赵开山那套停留在“筋骨气血”层面的朴素武术观。
赵开山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如何能与引经据典、学贯古今的沈清言辩论?只觉得对方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根本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一时哑口无言,僵在了当场。
他身后的守旧派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气势瞬间萎靡了大半。
侯小天在后面看得眉飞色舞,差点忍不住要鼓掌叫好,被苏晚一个眼神制止,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网络直播的弹幕风向也开始转变:
“卧槽!沈先生牛逼!直接从《周易》《庄子》降维打击!”
“听得我热血沸腾!这才是真正的武学之道啊!”
“赵开山完全被吊打了,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聊天!”
“我就说嘛,能引动遗迹的人,怎么可能没点真才实学!”
沈清言看着哑口无言的赵开山,微微一笑,并未穷追猛打,只是淡然道:“看来,赵师傅对沈某的‘根基’,已无疑问。那么,接下来,不知诸位还想论些什么?”
他目光平静,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扫过守旧派联盟的众人。
文斗第一回合,沈清言以绝对的优势,轻描淡写地碾压了对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场。守旧派准备的“奇兵”,那位西装革履的吕啸,此刻正坐在角落,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真正的风暴,尚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