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冒险传递消息后,月微尘便在揽月轩内度过了一段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备受煎熬的日子。他尽可能减少活动,大部分时间只是倚在窗边看书,或是抚弄几下琴弦,注意力却始终难以集中。丹田处那团“生气”的存在感日益清晰,像一颗悄然扎根的种子,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着他的精血,提醒着他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荒诞而可怕的秘密。阴佩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温热,熨帖在胸口,仿佛成了他与体内那个“未知”之间唯一的、诡异的联系纽带。
他强迫自己进食,尽管胃口奇差,偶尔闻到油腻气味仍会泛恶心。小满忧心忡忡,变着法子准备清淡可口的膳食,却也只能看着他勉强用下几口。他的脸色比之前更显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消耗,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往日的风华。
他在等待,等待着影煞的回音,等待着能解开他身体谜团的答案。每一次窗外风吹草动,每一次小满进出带来的细微声响,都能让他的心弦为之紧绷。
终于,在第五日的黄昏,机会再次降临。天空飘起了细密的秋雨,雨丝敲打着琉璃瓦,沙沙作响,有效地掩盖了夜行者的踪迹。子时刚过,月微尘凭借过人的耳力,捕捉到了窗外特定节奏的、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是暗桩的回应!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强压下激动与不安,他如同上次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出揽月轩,融入雨夜之中。雨水带着深秋的寒意,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份急于寻求答案的焦灼。
荒废梅林在夜雨中更显阴森凄冷。他迅速来到那处石渠接口,伸手探入缝隙。指尖触到了一块冰凉、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以及一块触手粗粝的木片。他立刻将两样东西纳入袖中,毫不迟疑地转身返回。
回到温暖的内室,他顾不上擦拭身上的雨水,立刻屏息凝神,先拿起那块木片。木片很小,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地方随意掰下来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但月微尘指尖运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力,轻轻拂过木片表面,一种特殊的、带着血腥气的药味隐隐传来——这是玄月教暗桩用来警示“情况危急,消息凶险”的标记!
他的心头骤然一沉。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枚蜡丸。捏碎蜡丸,露出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他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展开,上面是影煞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书写的。
纸条上的内容,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月微尘的心口,让他瞬间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前半部分,是关于他身体异状的回复。影煞表示,已动用所有渠道查阅教中秘藏典籍,确实寻到几则关于上古时期“阴阳逆脉”、“牝牡同体”之体的模糊记载,提及此类体质者,若遇极端情况或特殊契机,确有极微小概率打破常规,孕育子息。但其记载语焉不详,多为传说,真实性难以考证。影煞亦坦言,仅凭脉象描述,他无法远程断定,但结合月微尘所描述的阴佩发热、丹田生异气等情况,此事……可能性虽匪夷所思,却已不能完全排除。影煞恳请他务必保重,他们会继续搜寻更确切的古籍或寻访可能的知情人,并提醒他,若真如此,此体质孕期必然异于常人,需万分谨慎,尤其忌讳情绪大动与内力剧烈冲撞。
这模棱两可却指向明确的回答,让月微尘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击碎。尽管早有猜测,但当这可能性被如此严肃地摆到面前时,那冲击力依旧排山倒海,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然而,纸条后半段的内容,更是将他瞬间推入了愤怒与绝望的深渊!
影煞急促地写道,他们设法买通了一名刑部负责清扫牢狱外围的杂役,得知关押玄月教众的刑部大牢暗牢,近日情况急剧恶化。看守换上了一批手段酷烈、背景不明之人,对教众的虐待骤然升级。不仅克扣饮食,每日仅给馊臭饭食一碗浑水,更动辄以鞭挞、烙铁、针刺指尖等酷刑逼问所谓的“教主藏宝”及“北狄勾结”之证,已有数名年迈或伤重的教众不堪折磨,含恨而终!尸体被随意拖出,丢弃于乱葬岗。幸存者亦是个个带伤,在阴冷污秽的牢房中哀嚎等死,状极凄惨!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月微尘的眼中,刺入他的心里!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誓死追随他、相信他能带领玄月教走出困境的忠心部属,此刻正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在绝望中一点点耗尽生命!他们是因为相信他,才落入朝廷之手!而他,他们寄予厚望的教主,却在这深宫之中,身份尴尬,自身难保,甚至连身体都出现了如此不堪的异状!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怒火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躯壳!褚烨!这就是你承诺的“善待”?这就是你口中的“不会伤及性命”?!
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无力与心痛。他想起那些教众熟悉的面孔,他们曾与他并肩作战,曾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如今,却因他之故,身陷囹圄,受尽凌虐!而他却困于此地,束手无策!
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同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瞬间引动了身体的强烈抗议。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抑制不住,扑到痰盂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晚膳勉强吃下的那点清粥小菜尽数呕出,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眼前金星乱冒。小腹处传来一阵清晰的、牵扯般的坠痛,那团“生气”似乎也因他情绪的剧烈震荡而变得躁动不安。怀中的阴佩,热度骤然升高,烫得他心口发疼。
身体的不适与教众噩耗的双重打击,几乎将他的意志摧垮。
不行!他不能倒下!
月微尘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用疼痛唤回一丝清明。他颤抖着手,将那张带来噩耗的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教众在受苦,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不能再仅仅被动地等待影煞去搜寻那虚无缥缈的答案。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尽快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可是,他能做什么?直接向褚烨摊牌、厉声质问?且不说褚烨是否会承认、是否会震怒,单是他此刻这诡异的身孕,便是最大的软肋和把柄,一旦暴露,别说救人,自身都难保。
那么,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利用褚烨目前对他那份复杂难辨的、似乎尚未完全熄灭的兴趣和……或许存在的些许愧疚?
想到要再次去面对那个造成他如今一切困境的罪魁祸首,想到可能要虚与委蛇,甚至曲意逢迎,月微尘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脏。
但,为了那些誓死追随他的人,他还有的选择吗?
他抬起手,用力擦去嘴角的污渍,眼神在痛苦的挣扎中,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苍白的面容上,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燃着幽暗的火焰。
他必须稳住心神,必须尽快让身体的不适平息下去。然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褚烨可能会心软的时机……
惊闻噩耗,如同冰水浇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迫使他不得不直面最残酷的现实,做出最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