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的熏香是常年不散的檀木气息,沉静、肃穆,带着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仪。苏玉棠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向端坐于凤榻之上的太后行着大礼,姿态恭顺柔婉。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太后年约五旬,保养得宜,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眉宇间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久居上位的雍容。她身着绛紫色凤穿牡丹常服,头戴点翠抹额,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平静地落在苏玉棠身上。
“起来吧,赐座。”太后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谢太后。”苏玉棠谢恩后,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
闲话了几句家常和宫中琐事后,苏玉棠轻轻蹙起柳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女儿家向长辈诉说心事的口吻:“太后娘娘,臣妾……臣妾近日心中有些不安,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她:“哦?何事让你不安?”
苏玉棠垂下眼睫,轻声道:“是关乎陛下……陛下近日操劳国事,甚是辛劳,臣妾本不该妄加议论。只是……只是臣妾发觉,陛下似乎……心思比往日更重了些,时常独自沉思,连膳食都用得少了。”她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而且……陛下对揽月轩那位月公子,似乎……颇为不同。不仅更换了镣铐,改善了用度,还……还曾深夜单独召见。臣妾并非质疑陛下圣裁,只是那月微尘毕竟是魔教教主,身份敏感,臣妾实在担心,陛下仁厚,恐被其巧言令色所惑,有损圣誉龙体……”
她的话语充满了对皇帝的关切与担忧,将一个深爱丈夫、唯恐其受到伤害的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将针对月微尘的恶意巧妙地包裹在了“为君分忧”的外衣之下。
太后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唯有那双阅尽千帆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深沉的光。皇帝近日的变化,她这个做母亲的岂会毫无察觉?只是她深知自己儿子的心性与能力,若非必要,从不轻易干涉前朝与皇帝的决定。但苏玉棠这番话,确实点醒了她——那个被囚于揽月轩的魔教教主,恐怕并非简单的囚犯那么简单。
“皇帝自有分寸。”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既是妃嫔,当时时规劝陛下保重龙体,恪尽内职便是,其余之事,不必过多挂心。”
苏玉棠心中一紧,知道太后并未完全听信自己,但也未斥责,这已是给了她面子。她连忙躬身:“是,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嗯,跪安吧。”太后挥了挥手。
“臣妾告退。”苏玉棠恭敬地退出了慈宁宫。转身的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太后虽然没明确表态,但种子已经种下,她就不信,太后会真的坐视一个“妖人”长久地影响皇帝!
翌日上午,秋阳高照,揽月轩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后凤驾亲临。
没有浩大的仪仗,只有几名心腹嬷嬷和宫女随行,但那份属于帝国最尊贵女人的无形威压,却让整个揽月轩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守在院外的影卫都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月微尘正在院中那几竿翠竹下静立,感受着乌金镣铐压制下,体内微弱内力尝试运转时带来的些微暖意,试图驱散经脉中残留的寒气。听到通传,他缓缓转身,便看到了一位在宫人簇拥下缓步而来的雍容妇人。
他虽未见过太后,但从其仪态、年纪以及随行宫人的敬畏程度,立刻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上前几步,依照礼数,微微躬身:“草民月微尘,参见太后娘娘。”乌金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
太后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容颜绝世,即使身着素袍,佩戴镣铐,也难掩其清华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竟看不出丝毫囚徒的惶恐或谄媚。
“免礼。”太后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皇帝将你安置在此,哀家今日得闲,便过来看看。住得可还习惯?”
她语气寻常,仿佛真的只是来关心一下儿子的“客人”。
月微尘直起身,垂眸敛目,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回太后娘娘,陛下隆恩,此处甚好。”
太后缓缓踱步,目光扫过这略显荒凉的庭院,似是无意般说道:“皇帝年轻,有时行事难免率性。你身份特殊,他能容你在此,已是天大的恩典。你当感念圣恩,安分守己,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徒惹祸端。”
这话语温和,内里的敲打之意却如针刺般清晰。
月微尘神色不变,应道:“太后娘娘教诲的是。草民自知身份,不敢有非分之想。”
太后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他,目光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哀家听说,你前几日病了一场?如今看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在这深宫之中,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保重自身。有些风雨,不是你这等身份该承受,也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既像是关心他的身体,又像是在警告他这宫中的凶险,更暗示着他与皇帝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月微尘微微颔首:“谢太后娘娘关怀。草民定当谨记娘娘之言,静思己过。”
太后凝视他片刻,见他始终从容镇定,应对得体,竟抓不到一丝错处,心中对他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同时,那份警惕也更深了。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嗯,你能明白就好。”太后淡淡一笑,那笑容雍容,却未达眼底,“你好生歇着吧,哀家回去了。”
“恭送太后娘娘。”月微尘再次躬身。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在宫人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直到太后的凤驾消失在宫道尽头,揽月轩周围那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月微尘缓缓直起身,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凝。
太后的到来,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一次严厉的警告。她在告诉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室的注视之下,他的“特殊待遇”已经引起了最高层的注意。她提醒他认清身份,安分守己,实则是在划清界限,杜绝任何不该有的可能。
这深宫,果然步步惊心。
前有皇帝莫测的审视与那莫名的心动,后有苏妃刻骨的嫉恨,如今,连这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也亲自出面敲打。
他抬手,轻轻抚过腕间冰凉的乌金镣铐,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冷峭弧度。
静思己过?
他何过之有?
这重重危机,这森严壁垒,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永不屈服的傲气。
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