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数道加密的军令已通过特殊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北境。与此同时,几张无形的网,也在京城悄然撒开,无声地罩向了户部侍郎府邸以及相关人员的宅院。褚烨坐在龙椅上,眼中带着一夜未眠的血丝,但目光却锐利如初。
早膳时分,揽月轩迎来了两名沉默的工部匠人,以及一名手持皇帝手谕的影卫。在月微尘平静的注视下,那副伴随他多日、带来无尽寒痛与屈辱的玄铁镣铐被小心取下。尽管经脉中依旧残留着阴寒之气,但骤然卸去那千钧重负,仍让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替换上的是一副乌金打造的镣铐,依旧连接着他的双腕,但重量轻了大半,镣铐内侧镌刻的符文也简化了许多,虽仍能压制内力运转,却不再时刻散发刺骨寒气,只是如同冰冷的护腕,限制着他的行动,却不至于成为一种持续的酷刑。
紧接着,内务府派来了新的管事太监,态度恭敬地重新丈量了揽月轩的尺寸,送来了厚实的被褥、保暖的衣物、以及一套尚算齐整的文房四宝。午膳和晚膳,也不再是清汤寡水,虽谈不上珍馐,但至少是热乎、足量的饭菜,甚至有一盅滋补的汤品。
小满看着这一切变化,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喜悦,围着月微尘叽叽喳喳:“公子!陛下对您真是……真是太好了!这乌金镣铐看着也贵气多了!还有这饭菜……”
月微尘只是安静地用着膳,对于小满的兴奋不置可否。他心中清明,这并非恩赐,而是交易的一部分,是褚烨为获取他脑中情报和策略所支付的“报酬”。那副乌金镣铐,便是提醒他,合作的基础,依旧建立在囚禁与控制之上。
傍晚,福德海再次悄然而至,传皇帝口谕,召月公子御书房觐见。
依旧是那条路,依旧是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只是这一次,月微尘腕间不再是那令人侧目的沉重玄铁,步伐也显得轻快了些许。踏入御书房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雕花长窗,为室内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褚烨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御案后,案上堆积的奏折似乎换了一批。他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包括福德海。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静静燃烧的宫灯。
“坐。”褚烨指了指御案下首早已设好的一个锦墩。
月微尘没有推辞,坦然落座。乌金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这静谧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你昨日所言,朕已派人初步查证。”褚烨开门见山,目光深邃地落在月微尘脸上,“确有蹊跷。现在,告诉朕,若你是北狄主帅,手握此等‘内应’之利,会如何用兵?而我朝,又当如何应对,方能化解此局?”
他没有问月微尘消息来源,也没有追究他窥探朝政之责,直接跳到了最核心的战术推演层面。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极高的咨询。
月微尘微微垂眸,似在整理思绪,片刻后抬起,眼中已是一片冷静的分析之色,不见丝毫囚徒的卑微。
“北狄性如豺狼,狡诈而贪婪。若知我内部生隙,军械不继,绝不会满足于小股骚扰。”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其首选,必是集中精锐骑兵,利用其机动优势,绕过我军重兵布防的正面关隘,直插防御相对薄弱、但囤积粮草或连接要害的侧翼据点。比如……黑水城。”
他伸出被乌金镣铐连接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面前就挂着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黑水城城墙不高,守军不多,但其后方百里,便是供应整个北线三军三成粮草的临渊仓。一旦黑水城破,临渊仓危矣,北线大军后路与粮道将受到致命威胁。”
褚烨眼神一凝。黑水城!他之前的布防重点确实放在了几个大型关隘,对黑水城这类二线据点有所忽略。经月微尘一点,他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凶险!
“至于应对之策,”月微尘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可分三步。其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陛下可明面上严旨催促弩机,甚至问责赵擎将军督造不力,以安朝中某些人之心,麻痹北狄细作。暗地里,立刻从京营或邻近不受李党影响的驻军中,抽调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精锐,伪装成商队或迁徙部落,昼夜兼程,秘密增援黑水城,并加强临渊仓守备。”
“其二,引蛇出洞,顺藤摸瓜。对李崇明等人,不宜立刻抓捕打草惊蛇。可故意泄露一份半真半假的边境布防图或物资调配计划给他们,看其如何动作,借此揪出朝中乃至军中的所有暗桩。”
“其三,釜底抽薪,稳固后方。陛下当借此机会,以整顿军需、备战北狄为由,迅速调整户部、兵部部分关键职位,换上可靠之人。同时,可密令赵擎将军,在确保正面防线无虞的前提下,组织小股精锐骑兵,主动出击,骚扰北狄后方部落,焚其草场,乱其部署,使其无法全力南侵。”
月微尘侃侃而谈,从战略布局到战术细节,从朝堂制衡到前线用兵,分析得透彻入里,提出的策略更是兼具胆识与可行性,有些角度甚至是褚烨及其幕僚都未曾想到的。这不仅仅是情报的堆砌,更是基于对人性、对政局、对军事的深刻理解与精准判断。
褚烨听得心神震动,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跟随着月微尘的手指(尽管那手指被镣铐所连),仿佛真的随着他的叙述,在那无形的舆图上排兵布阵,运筹帷幄。
他从未在一个江湖人身上,看到过如此……宏大的格局和缜密的思维!这月微尘,哪里像是一个魔教教主?分明就是一个深谙权谋兵法、洞悉天下大势的……国士!
殿内的烛火跳跃着,将月微尘清瘦而专注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清晰。那双凤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几乎让人忽略了他苍白的脸色和腕间那副象征着囚徒身份的乌金镣铐。
褚烨的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起一个复杂而荒谬的念头:
此等惊世之才,纵横捭阖,洞察机先,本当立于朝堂之上,运筹帷幄,辅佐君王,安定天下……为何,偏偏困于西域一隅,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成了这深宫之中的……阶下之囚?
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种难以言喻的惋惜,混杂着更深的忌惮与探究,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褚烨的心。
他看着月微尘,一时间,竟忘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