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最终也未能困住褚烨。
那卷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验尸格目被他弃于案上,“骨骼相符”与“难以断定”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中反复盘旋,既无法给予他彻底的绝望,也无法赐予他虚假的安宁。
胸口的阳佩持续散发着那令人烦躁的温热,与掌中残玉的冰冷交织,将他本就破碎的心神撕扯得更加零落。
他猛地起身,如同一个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囚徒,踉跄着冲出了养心殿。不顾身后福德海惊恐的呼喊,不顾沿途宫人侍卫仓皇的跪拜,他只有一个目的地——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念想的焦黑废墟。
夜色,不知何时已悄然降临。白日里尚有些许人迹的敛芳殿废墟,在夜幕下更显荒凉死寂。
北风呼啸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地上的灰烬,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残存的、烧得焦黑的梁木如同巨兽扭曲的骨骼,狰狞地指向没有星月的、墨黑的天空。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焦糊与尸骸气味经过一日的沉淀,似乎淡了些,却更加顽固地渗入每一寸空气,无孔不入。
褚烨就站在这片废墟的中心,站在这白日里清理出那具焦尸的位置。他屏退了所有跟随的侍卫,只身一人,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凝固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荒芜之中。
寒冷,刺骨的寒冷,并非仅仅来自呼啸的北风,更源于他心底那早已冰封的血液。他站得笔直,属于帝王的骄傲让他无法倒下,可内里,早已被掏空,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与……毒火焚心般的悔恨。
悔恨。
如同最剧烈的毒药,在他四肢百骸中疯狂流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恨自己的傲慢与盲目。恨自己为何当初在猎场听到那声“阿烨”时,没有更深地去追查,反而被所谓的“证据”和“不相符的长相”轻易蒙蔽了直觉。
恨自己为何要因流言与猜忌,在雨中罚他长跪,险些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恨自己在他胎象垂危、昏迷呓语“我的孩子”时,心中虽有所动容,却依旧被帝王的颜面与可笑的掌控欲所束缚,未能给予他应有的庇护与温柔。
他更恨自己的后知后觉。直到那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消亡”,直到那半截残玉冰冷地躺在他掌心,直到怀中阳佩传来那如同心脉断裂般的剧痛,他才恍然惊觉,那个被他折辱、被他猜忌、被他逼至绝境的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在他心中占据了何等沉重的位置。
不是替身,不是玩物,不是需要掌控的棋子。
是月微尘。
仅仅是月微尘。
那个清冷孤傲,会在猎场为他挡箭的月微尘;那个琴音能令他失神的月微尘;那个即便身处绝境,依旧会用生命去守护腹中骨肉的月微尘……
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闪过,清晰得残忍。月微尘苍白的脸,紧抿的唇,沉默却蕴含着万千情绪的眼眸……最后,都定格在那决绝投入火海的身影,和那声仿佛能穿透时空的长啸之上。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的、破碎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褚烨紧咬的牙关,在空旷的废墟上低低回荡,瞬间便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吞没。
他佝偻下一直挺直的脊背,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因极致悔恨而剧烈抽搐、疼痛到麻木的心脏挖出来。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灼烧般的刺痛感盘踞在眼眶。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这片埋葬了他所有爱恨与希望的灰烬之中,发出无声的哀嚎。
毒火焚心。
痛不欲生。
他就这样站着,从夜幕深沉,站到东方既白。寒霜染上了他的眉发,浸透了他的龙袍,他却浑然未觉。身形依旧挺拔,却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内里的魂魄早已在那无尽的悔恨与心痛中被焚烧殆尽,化为了这废墟的一部分。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在这片焦土上时,褚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张被冰封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更加密集、更加狰狞的血丝,昭示着这一夜非人的煎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却仿佛依旧残留着那半截残玉触感的掌心,又抬手,按了按怀中那枚经过一夜寒风吹拂、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微弱温热的阳佩。
悔恨,并未因这一夜的站立而消散分毫,反而沉淀得更加刻骨。
但在这片如同灰烬般死寂的悔恨之下,某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他没有再看这片废墟一眼,转身,迈着如同灌了铅却异常坚定的步伐,离开了这片让他魂断神伤之地。
天,亮了。
而某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调查,也将随着这新的一天,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