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连日光都带着几分慵懒的凉薄。揽月轩内,月微尘正临窗翻阅着一本前朝笔记,乌金镣铐随着他翻页的动作发出细微的轻响。小满则拿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本就没什么摆设的多宝阁,试图让这清冷的居所多一点生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尖细而倨傲的声音:
“揽月轩的人呢?出来接赏!”
小满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布,小跑着去开门。月微尘目光未曾离开书页,只是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门开处,只见一名穿着藏青色管事太监服色、面皮白净却眼带精明的中年太监,正负手站在院中。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朱漆木箱,还有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那管事太监下颌微抬,眼神扫过这简陋的庭院,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视。
“咱家是内务府派来给月公子送本月份例的。”管事太监拖着长音,目光落在闻声从屋内缓步走出的月微尘身上,在他腕间的乌金镣铐上停留一瞬,嘴角扯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月公子,接赏吧。”
他刻意加重了“赏”字,带着一股施舍般的意味。
小满看着那朱漆木箱和食盒,眼中刚升起一丝期待,却在管事太监示意小太监打开箱盖和食盒时,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愕与气愤。
木箱里,所谓的“布料”是几匹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甚至边缘有些许霉点的棉布,莫说与宫中主子们用的绫罗绸缎相比,便是比最低等宫女的衣料都不如。而食盒里端出的,则是一碟看不出原色的腌菜,一碗浑浊见底的所谓“肉羹”,以及几个表皮已经干硬开裂、隐隐散发出一丝酸馊味的馒头。
这哪里是份例?这分明是连宫中最低等杂役都不会用的次品和馊食!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你们!”小满气得小脸通红,指着那管事太监,“这分明是……”
“嗯?”管事太监眼睛一瞪,打断了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可是按规矩来的份例!月公子身份特殊,用度自然与旁人不同。怎么?还敢挑剔不成?”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月微尘,带着挑衅,“月公子,您说呢?”
月微尘合上手中的书卷,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赏赐”,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他甚至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那木箱和食盒前,仔细看了看那发霉的布料和馊坏的馒头。
就在管事太监以为他会忍气吞声,或是勃然发作(这正中他下怀,正好可治他一个“不敬”、“挑剔”之罪)时,月微尘却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这位公公,敢问内务府发放份例,可需记录在册,经手画押?”
管事太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答道:“自然是要记录的。”
“哦?”月微尘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碟腌菜,“那这‘御赐玉碟’所盛之物,想必也登记在册了?”
他伸手指向那盛放腌菜的碟子底部一个极不起眼的、代表宫廷御用的青花落款。
管事太监脸色微变。他为了羞辱月微尘,故意将库房里一些废弃不用、甚至本该处理的次品拿来,其中混杂了带有宫廷标记的器皿实属疏忽。按宫规,御用之物,即便废弃,也需统一处理,不得随意流出,更遑论拿来盛放此等污秽之物,此乃大不敬之罪!
“这……这……”管事太监一时语塞,额角渗出细汗。
月微尘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又指向那发霉的布料:“还有这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云纹锦……虽已霉变,但这织造局的印记尚在。将贡品如此糟践,不知内务府总管大人可知晓?若让御史台得知,内务府竟将皇家贡品霉变至此才发放,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管事太监的心尖上。私自挪用、损毁御用之物和贡品,这罪名可大可小,若真被捅上去,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血口喷人!”管事太监又惊又怒,指着月微尘,“这些……这些都是……”
“是什么?”月微尘打断他,凤眸微抬,那目光明明平静无波,却让管事太监感到一股寒意,“是公公您,刻意拿了这些本该处理的废品,来搪塞于我?还是说,这就是内务府如今的规矩,对待陛下亲自安置于此的‘客人’,便可用御用之物盛装馊食,以霉变贡品充作份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仅点破了管事太监的刁难,更将此事拔高到了藐视皇恩、糟践贡品的高度!
“你胡说!”管事太监彻底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吼道,“咱家是按规矩办事!是你这囚徒不识好歹!”
“规矩?”月微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那便请公公,与我一同面圣,将这‘规矩’,还有这些‘份例’,原原本本呈于御前,请陛下圣裁,如何?”
面圣?!管事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这些东西若真摆到陛下面前,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就在他冷汗涔涔,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院门外的影卫首领,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内。他冷漠地扫了一眼那不堪入目的“份例”,又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管事太监,最后对月微尘微微颔首:
“月公子受委屈了。此事,影卫自会如实禀报陛下。”
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管事太监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连连磕头:“月公子饶命!月公子饶命啊!是……是小的猪油蒙了心,是小的错了!求您高抬贵手……”
月微尘却不再看他,转身对小满轻声道:“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莫要污了地方。”
“是!公子!”小满响亮地应了一声,看着那之前还趾高气扬的太监此刻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只觉得扬眉吐气,连忙招呼那两个同样吓傻了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污秽之物抬走。
影卫首领如同拎小鸡一般,将瘫软的管事太监提起,拖了出去,想必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庭院重新恢复了清净,仿佛方才的闹剧从未发生。
月微尘走回窗边,重新拿起那本书,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兵不血刃、借力打力的反击,不过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小满看着他淡然的侧影,眼中充满了崇拜与感激。她知道,公子今日不仅维护了自身的尊严,更是保护了她,让她免于被这些势利小人继续欺凌。
月微尘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心中却并无多少快意。这深宫之中的倾轧,无处不在,今日不过是小试牛刀。苏玉棠的嫉恨,绝不会因此停止。
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乌金镣铐,眼神微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心中还有要守护的东西,便不会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