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净无尘一身素净祭司袍,垂首恭敬等候。
当他看到随着内侍一同进来的湛知弦时,垂下的眼中浮上阴霾。
湛知弦?那个司礼官之子?城主竟如此看重他?
湛知弦一身素雅青袍,仪态从容,对着君天碧和净无尘分别行礼后,便安静地垂手立在另一侧。
眼观鼻,鼻观心,当好精致的背景摆设。
君天碧坐在书案后,点着一份奏报,头也没抬:“祭司有何紧要事项,说吧。”
净无尘压下心头不快,开始他的倾囊相授。
从祭坛的方位角度,讲到时辰的拿捏,从祭品的摆放规制,讲到祝祷时的步伐手势......
事无巨细,全无私心,俨然一位一心为公、不计前嫌的忠臣。
他尤其着重强调了诵读祭文时的语调、节奏,乃至呼吸频率,言之凿凿,引经据典。
“......祭文乃沟通天神之关键,上古传下,蕴含无上神力,需用古语,诵读时务必心怀至诚。”
“一字不可错,一气不可断,方能显我辈虔诚,令天神感知我尧光城底蕴,否则必遭天谴......”
他说得严肃,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君天碧,观察着她的反应。
湛知弦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负责核对所有流程文稿,自然清楚,君天碧早已亲自下令,将那几篇晦涩难懂的所谓上古祭文,全部替换成了更为简洁庄重的新祭文。
此事净无尘不可能不知道,他此刻却依旧在此强调旧文......
眼看净无尘越说越投入,恨不得将那早已作废的旧祭文当场演示一遍,湛知弦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尽可能委婉提醒:
“净祭司,关于祭文......城主日前已有示下,言及祭文重在诚心与传达,令万民感知天神恩泽,或许......不必过于追求古奥?”
这话如同捅了马蜂窝。
净无尘一直维持的平和面具破裂!
他看向湛知弦,似乎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当即面色一沉:
“你懂什么?!祭祀乃神圣之事,岂容儿戏!祭文之事更是通神关键,不容半点差池!”
“古礼传承千年,自有其道理!你年轻识浅,不知其中厉害,当好生聆听学习,不可妄加打断!”
湛知弦被他斥得一愣,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他只是遵循城主的命令行事,没想到净无尘反应如此激烈。
“吵什么。”
书案后,君天碧终于抬起头,冷淡地扫过两人。
“祭文是孤让改的,天神若连人话都听不懂,还配享什么祭祀?”
净无尘脸色一白,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反驳。
君天碧的目光掠过湛知弦微微抿紧的唇,随口又道:
“湛知弦做事细致,条理清晰,比某些只会掉书袋,却连流民肚子都填不饱的废物,强得多。”
“他年轻,见地也比许多老朽清楚,至少,知道看最新的文书。”
她的话一贯刻薄,轻飘飘落下,巴掌一样狠狠扇在净无尘脸上!
君天碧这话,分明是在说他迂腐不堪,是废物!
而站在下方的湛知弦,却怔住了。
细致?条理清晰?见地比许多老朽清楚?
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与折辱之间,听到的永远是“身份卑贱”、“玩物”、“以色侍人”,或是净无尘这般“年轻识浅”、“不堪大用”的贬斥......
在城主口中,竟然得到了一句......算是认可的话?
尽管这认可包裹在毒液里,尽管说这话的人喜怒无常、残暴嗜血。
但那一瞬间,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被理解的微妙感受,依旧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猝不及防卷来一丝酸涩。
仿佛长久行走于无边黑暗的人,骤然窥见了一隙微光。
哪怕那光芒来自最不可企及的深渊,也足以让他灵魂战栗。
原来......他也是可以被看见的。
看见的不只是皮囊,不只是可利用的价值,而是......见地。
他飞快地垂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复杂情绪,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然而,这丝撼动还未蔓延开,君天碧下一句话便将他打回原形。
她已重新低下头去看奏报,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有没有别的废话?没有就滚出去。”
冰冷驱赶,如同对待吵嚷的蚊蝇。
方才那瞬间的理解错觉,立马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怎么会因为这种人的一句话而动摇?
净无尘被君天碧一句话噎得气血翻涌,却再不敢多言,只能铁青着脸,草草结束了这场提点,狼狈告退。
书房内,只剩下君天碧和垂首沉默的湛知弦。
君天碧完全没察觉到自己一句话带来的惊涛骇浪,合上最后一份奏报,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还有事?”
湛知弦抿唇躬身道:“无事,知弦告退。”
他转身退出书房,背影依旧挺得笔直。
只是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湖,终究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再无痕迹。
唯有那句“比废物强得多”,带着难言的......诱惑。
而君天碧,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脑子清楚的人,用起来,确实顺手。
只可惜,心思似乎也重了些。
麻烦。
日头偏西,将城主府巍峨的阴影拉得老长,俯视着匍匐在其脚下的城池。
甘渊抱着剑,靠在门边的阴影里。
脑子里还在回味昨夜被单方面碾压的惨痛经历,浑身骨头缝都还在隐隐作痛。
正暗自磨牙,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在他身边低声禀报:
“头儿,府外有个女子,跪了有半个时辰了,口口声声喊着要求见城主,为她夫君申冤。”
“什么样的冤情,找到这儿来了?”
甘渊面具下的眉头都没动一下,懒洋洋地问:“什么来头?哪家的夫人?或是哪个小官的家眷?”
侍卫摇头:“查过了,就是东城外的普通流民,刚安置下来的,丈夫是个木匠,前两日进城找活计,一直未归,今早被发现死在了一条暗巷里,浑身是伤,像是被活活打死的。”
“官府那边收了尸,说是流民斗殴,不予深究,那女子便闹到这儿来了。”
“流民?找城主申冤?”
甘渊从未如此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