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架同样年久失修的穹顶电梯命运相仿,在长达六十年的系统故障、海风盐蚀以及材料自然老化的共同作用下,“斯图提斐拉号”侧舷那套原本精密的弦梯机械结构已经完全锈死、卡住。
即便依靠蛮力强行撬开,其结构强度也令人担忧,无法保证登船人员的安全。
无奈之下,大副加西亚只得选择了最原始却也最可靠的方式——放下了数根粗实的钢丝绳。
幸好,得益于幽灵鲨那份对于乘坐穹顶电梯(即便需要她亲自手动牵拉)的独特偏爱,电梯井内的主要承重钢丝绳在过去一年里还断断续续得到过一些基本的维护保养,尚算坚固。
否则就只能请“罗德岛号”的使者表演徒手爬船了——就像幽灵鲨上船的时候那样。
看着眼前的钢丝绳,博士感觉到了一点点难度。
“博士?”斯卡蒂优雅地伸手过来,仿佛邀请舞伴。
“有劳了。”博士从善如流,感激地握住她戴着皮质手套的手。
下一刻,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视野急速拔高,人已经被她单手抱起来。斯卡蒂一蹬脚下的甲板,像虎鲸跃出水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转眼间已经攀上了顺着舷侧外板垂下的钢丝,然后快速向上攀爬。
甲板上,观赏了这场“双人舞”,棘刺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极境,语气平淡无波:“你需不需要……”
“不需要!绝对不需要!”极境顿时头毛炸开——自己被棘刺公主抱的画面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攻击他:“我自己可以!”
说完仿佛为了自证,伊比利亚的小鸟身先众人,助跑几步后奋力向上一跃,成功挂上了垂下来的钢丝绳。绳子入手冰凉,又冻又割手,但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社死画面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最强的鼓舞bUFF,极境咬紧牙关,愣是死死抓住,没有松手。
毕竟是能在w那疾风骤雨般的箭矢下抱头鼠窜好半天的战场机动人员,“四体不勤”跟极境还是不沾边的,虽然姿势不太好看,但爬得还是相当稳当。
棘刺见状,略显遗憾地耸耸肩,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看起来最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流明:“那你……”
“我,我觉得……我应该也可以的!”流明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高悬的绳索和棘刺平静无波的眼神,同样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连忙学着极境刚才的姿势,有些手忙脚乱地抓住一根空着的钢丝绳,依靠着常年劳作锻炼出的、还算不错的手臂力量,四肢并用地、勉强而艰难地开始向上攀爬。
看来是都不需要自己帮忙了——棘刺遗憾跟上。
“你准备好了吗,艾丽妮?”大审判官达里奥目光如炬地扫过自己的学生。
“我时刻准备着,老师!”艾丽妮挺直腰板,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坚定与决然。
“那么跟上吧。”达里奥纵身而上,艾丽妮则细心地先将“黑灯号”连接船锚的绳索,跟“斯图提斐拉号”垂下的钢丝绳拴在一起,以防漂走,才利落地跟上自己老师的步伐。
斯卡蒂携博士攀上甲板,早已在此等候的加西亚第一眼便对上了她那双独特的、如同燃烧血液般的绯红色眼眸,这一幕跟一年前救起幽灵鲨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劳伦缇娜小姐?”
但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眼前之人虽然气质相似,但容貌截然不同,连忙致歉,“……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然而,这个熟悉的名字瞬间击中了斯卡蒂内心最敏感纤细的部分,她瞳孔一缩,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扶着博士的手,一个箭步冲到加西亚面前,情绪激动地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离地面:“你叫我什么?劳伦缇娜?!”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绯红的眼眸紧紧锁定着加西亚,“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你见过她?在海上?”
一柄锈迹斑斑的剑从旁边挥过来,斯卡蒂下意识举起船锚格挡,金属碰撞声刺耳地响起,把后面爬上来的极境吓了一跳:不是,怎么回事?刚上船就打起来了?
偏偏棘刺还在后面催:“喂,你把后面的人都堵住了。你爬不动了吗?”
“谁爬不动了?!”极境被叫回魂,手用力一撑,跳上甲板,然后试图调停,“都是伊比利亚人,有话好说!”
“阿戈尔,你身上有那些东西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是“罗德岛号”的使者,如果不是承“罗德岛号”的情,阿方索恐怕还要加上一个形容词——“令人作呕”,“注意你的行为。你已经被那些东西控制了吗?”
斯卡蒂握住船锚柄部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在这一瞬间真的有攻击的欲望——但是博士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岔开了话题,或者说是把话题拉回了应该在的地方,“这位先生,你是不是见过跟斯卡蒂相似的人?”
博士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斯卡蒂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她也意识到,此刻追问幽灵鲨的下落远比与这位态度恶劣的船长冲突更重要。
她缓缓松开了下意识揪住加西亚衣襟的手,但那双绯红的眼眸依旧紧紧盯着他,里面翻涌着迫切与希冀。
“船长,我没事,”加西亚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轻轻按住阿方索依旧紧握着剑的手臂,低声劝慰,然后转向斯卡蒂,语气带着歉意和肯定,“是的,这位小姐,请冷静。我们……大约在一年前,从这片海域中救起过一位名为劳伦缇娜的女子。她确实……跟你有着非常相似的气质和……嗯,眼眸的颜色,我方才一时眼花,认错了人。真抱歉。”
真要说起来,两人长得并不相像,但身上海潮的气息,让他忽略了外貌上的不同。
斯卡蒂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在船上?!”
“没错,”加西亚肯定地点点头,试图用更详细的信息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她在我们船上已经住了一年多,虽然……状态时好时坏,但在她清醒的时候,还用船上找到的木料帮我们雕刻塑像,就放在随船的小教堂里……等等!你要去哪?”
加西亚的话还未说完,斯卡蒂已经像一道离弦的箭矢,猛地越过他,朝着通往船舱的内部通道飞奔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连近在咫尺、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阿方索船长都来不及做出有效的阻拦动作。
“……抱歉,”刚上船就出现意外,博士只好含泪收拾摊子——但幽灵鲨在船上终归是好消息,否则博士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捞她呢,“我的干员与那位劳伦缇娜小姐,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听到消息难免激动。”
阿方索向他看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这位神秘的来客:“你就是‘罗德岛号’的主人?”
面对这艘如同幽灵般伴随他们六十年的神秘船只,阿方索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曾为之骄傲的、属于伊比利亚黄金时代的、那份雄踞泰拉大陆的荣耀,在这漫长而绝望的六十年漂泊中,在每一次面对这艘沉默而强大的前史文明造物时,都在被一点一点地、无情地碾碎。
“斯图提斐拉号”的船员们,并非没有动过掌控“罗德岛号”的念头。在那段最为黑暗的时期,他们曾一度将返回故乡的希望,寄托在这艘明显处于无人操控状态、却具备强大自主航行能力的前史文明舰船上。如果他们能登上并控制它,或许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然而,当他们乘坐着摇摇欲坠的救生艇,艰难地靠近那艘巨舰时,却被眼前所见景象彻底惊呆了——灰蓝色、黏滑湿冷的溟痕如同活物般覆盖了船体的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恐鱼挤挤挨挨地占据了所有肉眼可及的空间,而在更高层的甲板上,甚至隐约可见盘踞着如同史前巨兽般可怖的扭曲身影。
从如此数量的海嗣手中夺取这艘船,无异于天方夜谭。即使“斯图提斐拉号”上所有的幸存者豁出性命,也绝无可能做到。
而更让他们感到无力和费解的是,“罗德岛号”本身却仿佛对那些占据了它身躯的海嗣毫不在意,甚至能将这些可怕的怪物视作普通的“海鲜”原料,加工成食物,然后通过那些神出鬼没的无人机,精准地投放到“斯图提斐拉号”的甲板上。
至于那些不会导致身体畸变的“安全食物”,阿方索至今想不明白它们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在这片除了海水就是怪物的茫茫大海上,究竟是什么原料,能够支撑这种持续了六十年的生产,还远未耗尽?
而那个能够制造出“罗德岛号”这般奇迹造物的伟大文明,却早已彻底毁灭,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那么伊比利亚呢?
六十年了,没有任何船只前来寻找他们这艘失落的旗舰。海岸线上的灯塔,从未回应过他们的呼唤。
如今的伊比利亚,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伊比利亚……还存在吗?
不,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六十年前他扬帆启航时、繁荣强盛的伊比利亚,才是他唯一的祖国。而脚下这艘“斯图提斐拉号”,就是那片故土最后、也是唯一的移动疆域。
“罗德岛号”也是前史文明的遗迹,因此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应当早已经化为尘埃的、“罗德岛号”的船长,是跟他一样的、文明的守墓人。
他以为他必然孤独,伟岸,不可一世。
但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位博士,身形算不上特别高大,气质更偏向于学者而非战士,眼神虽然沉稳却并无那种逼人的锋芒,与他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算是吧。”博士说——严格来说他不是“罗德岛号”唯一的主人,但也大差不差,“我的名字已经忘记了。你可以叫我博士。”
长生种吗?思考不是阿方索擅长的事情,因此他很快放弃了探寻另外一位“船长”的故事,“‘斯图提斐拉号’船长,阿方索。”他报上自己的名号,语气郑重,“我和我的船员感谢你六十年来的帮助。但这些人,”他锐利的眼神扫视后面登上甲板的阿戈尔和黎博利们,“是你的船员吗?”
“我们是伊比利亚人,”艾丽妮上前一步,“来接您返航。”
“伊比利亚人?哈哈,哈哈哈哈……”阿方索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而布满海腥味的甲板上回荡,带着浓浓的嘲讽与苍凉,“原来这世上还有自称伊比利亚的人。我还以为这个国家早就随着灯塔一同寂灭,彻底不存在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般射向艾丽妮,“你们花了整整六十年才找到这里。现在的伊比利亚已经懦弱到这种程度了吗?”
“你——!”艾丽妮气愤,但又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现在伊比利亚是谁说了算?那个臃肿无能的国教会?”阿方索继续用他那饱经风霜的、带着海盐磨砺般粗粝感的嗓音嘲讽道,“教宗是谁?让我猜猜看……莫非,是那个总是摆出一副悲天悯人模样的卡门吗?”
艾丽妮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圣徒阁下——”
“圣徒?哈哈!圣徒?!”阿方索的笑声更大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他连自封教宗的勇气都没有吗?”
“‘斯图提斐拉号’属于伊比利亚,”一直沉默观察的达里奥大审判官此时终于开口打断了阿方索,“它必须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