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彻底搞清楚这个关乎人命与伦理的严峻问题,博士再次投入了与“祖传代码屎山”的搏斗之中。他调取了制造站过去六十年间每一次生产任务执行的详细日志,逐条分析其运行时的环境参数和原料来源标记。
比对运行代码与制造日志,他最终确认:制造站选取原料的来源,完全取决于任务被提交并启动瞬间,“罗德岛号”所处的具体状态:
如果当时舰船完全处于水面以上,舱外空气循环系统正常运作,制造站就优先抽取并压缩空气中的氮气和二氧化碳作为原料;
如果当时舰船因休眠或其他原因处于水面以下,或者外部空气指标不符合要求,制造站就会自动切换,使用连接在船体底部的“捕捞笼”中捕获的所谓“海产品”作为加工原料;
而如果当时“捕捞笼”是空的,或者里面“海产品”的总重量无法满足当次制造任务的原料需求,系统会优先选择上浮至水面,然后再抽取空气进行制造。
这套逻辑,从自动化运行的角度来看,可谓严谨且合理,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在多种极端环境下,制造任务都能够被执行。
但这么一来,“斯图提斐拉号”收到什么样的食物,就变成了一场可怕的乌萨斯轮盘赌……
根据记录,“斯图提斐拉号”第一次发出食物请求时,“罗德岛号”正因为试图执行救援程序而处于上浮状态,因此那一次制造出的能量棒,原料完全来自空气,是绝对安全的;
然而,在那次投放之后,由于超过了预设的“无交互时间阈值”,“罗德岛号”便按照既定程序开始进入低功耗休眠。在休眠前,为保持舰体稳定和节约能源,它会自动向压载水舱重新注水,舰身随之缓慢下沉,直至下一次被“斯图提斐拉号”的呼叫信号唤醒。
“从第二次食物请求开始,根据任务记录的时间戳与舰船状态日志比对,‘罗德岛号’提交并执行绝大多数制造任务时,都处于水下休眠或刚刚被唤醒、尚未完全上浮的状态,”博士一边快速翻阅着密密麻麻的记录列表,一边语气沉重地解释道。
“在互动初期,因为‘斯图提斐拉号’呼叫的频率相对较高,间隔较短,‘捕捞笼’往往来不及捕获足够多的‘海产品’,所以绝大部分能量条,依然是通过固定空气成分制造的;但是,随着船上存活人数减少,呼叫食物的间隔被不断拉长……”
博士没有再说下去,但控制室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随着“斯图提斐拉号”上幸存者数量的递减,“罗德岛号”有越来越充裕的时间在深海环境中“捞鱼”,因此,那艘船上的人吃到“海嗣制品”的几率,也在随之稳步攀升……
“根据日志统计,在过去六十年间,明确标记为使用了‘捕捞笼’内原料进行制造的任务记录,总计有……136次。”博士报出了一个数字。这在总数超过一千次的制造记录中,大约占了十分之一的比例。
控制室内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极境似乎还是不死心,或者说,他试图为那艘命运多舛的船上的人们寻找最后一丝侥幸,他举起手,用带着一丝希冀的语气问道:“那……博士,‘罗德岛号’的加工过程呢?烹饪……或者说处理的程度如何?高温应该能杀死很多……不好的东西吧?”
博士闻言,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虽然经过了深度处理,但考虑到海嗣细胞表达的部分产物结构高度稳定,仍然不能保证完全变性。”
尽管“罗德岛号”的技术事实上可以对海嗣进行完全降解的“安全加工”,但在制造“罗德岛号”的时代,人们还吃生鱼片呢,实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斯图提斐拉号”每隔12小时就申请一次食物,让“罗德岛号”不进入休眠而下沉,那么就不会不幸食用“海嗣制品”。但是他们不知道“罗德岛号”制造站的启动机制,因而也难以想象,自己的命运就被三行代码草率地决定了……
“无论如何,相比起在极端环境下可能发生的、直接生食或只经过简单烹饪就食用海嗣组织的行为,通过‘罗德岛号’制造站深度加工后的能量条,其导致感染的潜在风险,理论上仍然要低得多,”博士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弥漫在控制室内的低沉气氛,提振一下士气。
“何况,我们登上了‘罗德岛号’,拥有了这里的实验室。未来我们可以继续深入研究,寻找有效抑制甚至逆转海嗣化进程的方法。”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斯卡蒂,即使只是为了深海猎人们,这些研究也是必须进行下去的。
说着他赶紧修改了那三行代码,彻底禁掉了使用任何捕捞笼里的东西来制造食物,以免继续坑人……
“往好的方面想,”棘刺咬了一口手中确认安全的能量条,细细咀嚼着那寡淡却令人安心味道,分析道,“如果没有‘罗德岛号’这六十年如一日的食物投放,‘斯图提斐拉号’上的乘客,在补给耗尽后,是不是就只能直接食用海嗣,或者饿死了?这么一对比,他们的运气,其实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极境明显被这种说法安慰到,斯卡蒂则默然不语;w和Logos对伊比利亚并没有多少感情,不予置评,而阿米娅还在为“愚人号”的乘员们感到难过。
就在这片复杂的沉默之中,Logos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块咒文板牍,再次传来了熟悉的温热感。
“博士,”他迅速解析完其上浮现的新信息,抬头汇报,“凯尔希医生回复了。她,以及达里奥大审判官、艾丽妮审判官,三人已做好准备,请求登船。”
……
当圣徒卡门独自站立在格兰法洛小镇边缘的海岸线上时,脑海中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伊比利亚之眼”尚且光芒万丈时的繁荣景象:延伸至海中的码头上路灯明亮,如同白昼,工人们吆喝着,忙碌地装卸着货物,收购渔获的商人仔细翻看着网中银光闪闪的收获,与归来的渔民们热烈地讨价还价……
往昔的一幕幕是如此鲜活,仿佛那个象征着伊比利亚无限荣光的黄金时代,只不过是昨天才刚刚落下帷幕。这一刻,卡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活了太过漫长的岁月,见证了太多的兴衰更迭。
时光无情地流逝,昔日繁忙喧嚣的码头,早已化作了眼前这片死寂、黑沉、唯有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着礁石的海岸线,空气中弥漫的海嗣那令人不安的窸窣低语,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连海水本身都变得粘稠而诡异。
但今天又有一点儿不一样。伊比利亚的三代审判官站在这里,他们手中的灯照亮了一小片海域。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等船来。
“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怀揣着希望,在这海岸线上等待一艘船的到来了,达里奥?”卡门望着漆黑的海平面,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沙哑与感慨。
“整整六十年了,圣徒阁下。”达里奥的声音同样低沉,蕴含着复杂的情感,“自从‘斯图提斐拉号’率领着最后的舰队,从这片海岸启航,驶向未知的命运。”
趁着这个看似闲暇、实则内心波澜起伏的等待时刻,年轻的艾丽妮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积压已久的巨大好奇,她转向在场唯一对那位关键人物有所了解的凯尔希,语气恭敬而又难掩探究地问道:“凯尔希女士,那位博士……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凯尔希闻言,侧目看了艾丽妮一眼,心情有些微妙:“……博士就是‘预言家’。”
艾丽妮足足反应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预言家”指的是谁,顿时炸起羽毛,“什么?他……?!”
那个月黑风高暴雨的夜晚从记忆中浮起,撑着铁锹的博士形象开始攻击她。
博士在她的回忆里凉凉地说,“同胞会诈尸这种事,你们就不能提前招呼一声吗”——无论怎么看都跟“天才源石科学家”“手搓渔船出海的狠人”“伊比利亚的拯救者”等等形象相去甚远……
在她的五味杂陈中,海天交接的模糊地带,出现了一星点模糊的亮光。
“罗德岛号”其实是一艘水陆两用舰,理论上可以开到岸上来。但它的“陆用”功能没有经过测试,不确定对“路况”有什么要求,考虑到“罗德岛号”的重量,如果陷在沙滩上搁浅了,那乐子就大了……
因此博士将船停在了吃水深度尚且安全的地方,让“黑灯号”客串救生艇去接人。
斯卡蒂、棘刺和极境代表博士,驾驶“黑灯号”靠近了岸边。斯卡蒂是必要的安全保障,而棘刺和极境都是伊比利亚人,算是博士释放的善意。
三人看起来神情都颇为放松,与岸边凝重期待的氛围形成对比。棘刺甚至在航行途中,利用船上搭载的、原本用于“攻击”的渔具,顺手钓起了一只散发着幽幽磷光、形态明显发生了畸变的奇怪水母,他面不改色地将其塞进了随身携带的样品袋里,准备带回去作为研究素材。
复兴时代修建的码头已经废弃,斯卡蒂也懒得寻找合适的系缆桩,直接甩出船锚钉在码头上,用这种方式“暴力停靠”。
卡门深邃的目光扫过斯卡蒂,显然认出了她——审判庭和深海猎人的第一次会晤,就在博士的搅局下,提前好几年发生了。
“凯尔希医生!”极境很有精神地招呼道,“这里这里!”
凯尔希:……
卡门目送三人登船而去。
斯卡蒂掌舵,明显没有交谈的欲望;棘刺也不理人,自顾自埋头钓鱼,毫无“信使”的自觉;极境以一人之力扛起了活跃气氛的重任,向艾丽妮炫耀起了船上搭载的渔具,让后者对他们钓海嗣的行为不断发出“什么”“等等”的惊诧。
凯尔希抱膝而坐,看着已经遥遥可见的、“罗德岛号”的剪影。
她觉得自己应当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或许是时间已经太久,这种感觉都被遗忘了。
她终于将要再次见到博士。
是什么让她对博士疏离起来了?
是时间吗?
还是当她见证了这片大地上的种种,再重新回忆起博士的所作所为时,忽然意识到了博士冷酷的一面呢?
在她回忆的时候,“黑灯号”已经靠近了“罗德岛号”。
凯尔希一眼就看见了博士。
博士靠在甲板上他最喜欢的那个位置,抬头看着星空。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他低下头来,于是也看到了她。
“欢迎回家,凯尔希。”博士说。
距离太远,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但凯尔希还是听到了——他用的是前史文明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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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关于“海嗣感染”,原作中“愚人号”船长阿方索说过,最开始他们是会生火烤熟海嗣的,但仍然感染,因此这里假设海嗣细胞能够表达一些结构非常稳定的物质,也会造成同化(但假设相比直接摄入活细胞效率更低);另外如果不让船员感染,会触发一个bug,原作中“愚人号”能够在海上漂浮六十年而不沉,是因为这艘船被海嗣当成了巢穴,船上的人被当成了同胞,因此大海允许它存在;如果船员不海嗣化,应该是会被攻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