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工作站的金属桌面上,摊开的资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左侧是霍兰德凌晨送来的 “核心素材包”:萨维奇大学时的黑白照片(背景是简陋的学生宿舍,手里攥着翻旧的《人权宪章》)、彼得洛维奇的矿工互助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每一笔凑给工友的医药费)、现政府官员的奢侈品消费账单(某部长在巴黎购买的珠宝收据,金额抵得上矿工十年工资);右侧是陈序昨晚整理的 “叙事框架表”,用红笔标注着 “天命叙事三要素”:领袖神性、困境归因、外部正义。
冷光灯的光线落在资料照片上,萨维奇年轻时的笑容在黑白影像里显得格外干净。陈序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出租屋拍下的第一张 “默言” 头像 —— 那时他也没想到,一张普通的照片会被信徒解读为 “先知的印记”。而现在,他要亲手把萨维奇的照片,变成 “天命所选” 的第一个符号。
“第一步,给领袖贴‘神性标签’。” 陈序对着框架表默念,手指在键盘上敲下 “萨维奇” 三个字,却迟迟不敢继续。霍兰德的要求很明确:不能直白说 “他是天命所选”,要通过 “细节暗示”—— 比如写他 “大学时就常在深夜为贫困学生补课,窗外的月光总恰好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上”,用 “月光” 这个意象,悄无声息地赋予 “神圣感”。
他翻开萨维奇的大学档案,里面确实有 “义务补课” 的记录,但没有 “月光”,只有 “教室的白炽灯坏了,用应急灯照明” 的备注。陈序盯着 “应急灯” 三个字,手指悬在键盘上 —— 把 “应急灯” 改成 “月光”,只需删掉三个字,添上两个字,却能让普通的善举变成 “天命眷顾” 的隐喻。
“萨维奇在学生时代,就常为买不起课本的同学义务补课。” 他先敲下事实部分,屏幕上的宋体字透着朴素的真诚,可当 “应急灯” 要落在屏幕上时,指尖却突然顿住。玻璃墙外的巡逻声再次传来,这次他没有回避,而是抬头看向那道模糊的人影 —— 像在确认,是否有人在盯着他笔下的每一个字。
最终,他删掉 “应急灯”,敲下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恰好洒在他摊开的《人权宪章》上,照亮了‘人人平等’四个字”。写完这句话,陈序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 他想起自己之前被信徒追问 “默言符号是不是有神谕” 时的慌乱,现在却在主动制造新的 “神谕”,用文字给萨维奇镀上不该有的 “神性”。
“第二步,给困境找‘唯一归因’。” 陈序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政府消费账单。霍兰德的要求更具体:必须把瑞拉尼亚的经济困境,100% 归咎于 “米洛舍维奇政府的腐败”,绝不能提 “中东旱情”“全球能源价格波动” 等客观因素 ——“民众需要简单的敌人,而不是复杂的现实”。
他点开之前写的 “伊万的困境” 片段,原本写着 “去年旱情让麦田减产,老板又拖欠工资”,现在要把 “旱情” 的因果链斩断。陈序的手指在 “去年旱情” 上反复移动,最终改成 “去年政府挪用了农业补贴,用于官员的海外度假,麦田因缺肥减产,老板也被拖欠了矿业分成,只能欠着工人工资”。
这样一改,逻辑闭环就形成了:工人欠薪→老板被拖欠→政府挪用补贴→官员腐败。没有天灾,只有人祸;没有复杂的经济链条,只有 “腐败政府” 这个清晰的靶子。陈序看着修改后的文字,想起埃琳娜说的 “瑞拉尼亚经济是慢性病”,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把 “慢性病” 说成 “急性中毒”,把病因归结为 “唯一的毒药”。
资料堆里,一张矿区孩子的照片掉了出来 —— 孩子手里拿着半块发霉的面包,背景是干裂的土地。陈序捡起照片,指尖蹭过面包上的霉斑,突然想起林溪小时候说过的话:“哥,面包坏了,是因为放太久,不是因为土地不好。” 他苦笑一声,把照片塞回资料堆 —— 现在,他要让瑞拉尼亚的孩子相信,面包坏了,只因为有人把好面包偷走了。
“第三步,给干预穿‘正义外衣’。” 这是最棘手的部分。霍兰德要求把方舟的情报支持、资金援助,包装成 “国际社会的自发声援”,绝不能出现 “方舟”“外部干预” 等字眼。陈序打开之前写的 “国际媒体关注” 片段,原本写着 “方舟下属基金会向矿区捐赠了粮食”,现在要改成 “无国界慈善组织在得知矿区困境后,自发筹集了粮食,由当地志愿者分发”。
他特意在 “志愿者” 后面加了句细节:“志愿者里有位来自瑞士的医生,还顺便给孩子做了免费体检。”—— 这是他刻意埋下的 “林溪线索”,用瑞士的善意暗示 “国际支持” 的纯粹,也用医生的形象冲淡 “干预” 的功利性。可写完后,他又觉得这是自欺欺人:那位 “瑞士医生” 的机票,是方舟买的;体检用的设备,是方舟运的;连 “志愿者名单”,都是方舟筛选的。
工作站的冷光灯突然闪了一下,像是在提醒他时间。陈序看了眼手环:距离霍兰德要求的提交时间,只剩两小时。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整合所有片段,重点修改 “天命宣言” 的结尾 —— 这是要在广场直播时,由萨维奇亲口念出的段落。
“我们不是要推翻一个政府,是要找回被偷走的正义。” 他先敲下这句,觉得不够有 “天命感”,改成 “我们站在这里,不是偶然,是无数个深夜的等待、无数次互助的坚持,让天命选择了我们,带领大家找回被偷走的正义”。
“天命” 两个字刚落下,陈序的手指突然僵住。他想起自己之前注销 “默言” Id 时,信徒在留言里写的 “默言是天命所选的先知,不能走”—— 那时他觉得荒诞,现在却在亲手给另一个人贴上同样的标签。他盯着屏幕上的 “天命”,突然想删掉,换成 “人民的选择”,可霍兰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民众需要一个更高的信仰,才能团结起来,‘人民’太模糊,‘天命’才够坚定。”
他最终没有删。只是在 “天命” 后面,加了个括号,里面写着 “(即人民的共同意志)”—— 像给紧绷的良心松了点缝,哪怕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玻璃墙外,巡逻队员第三次走过,这次他没有停下,只是脚步比之前快了些,像是在默认他的进度。
资料堆里的矿工账本被风吹得翻页,某一页上,彼得洛维奇用铅笔写着 “互助不是为了造反,是为了让孩子能吃饱”。陈序看着这句话,突然在 “天命宣言” 里加了句真实的台词:“彼得洛维奇说过,我们要的不是推翻谁,是让矿区的孩子能每天吃一块新鲜面包。”—— 他想在虚构的 “天命” 里,留一点真实的温度,哪怕这点温度很快会被宏大的叙事淹没。
当最后一个字敲完时,工作站的时钟正好指向七点。陈序看着屏幕上完整的 “天命叙事文案”:从萨维奇的 “月光下的《人权宪章》”,到政府的 “珠宝账单”,再到 “国际志愿者的免费体检”,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可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 一个让民众相信 “萨维奇是天命所选,变革是唯一出路” 的谎言。
他把文案发给霍兰德,附件里加了张便签:“建议在直播时,让萨维奇手里拿着彼得洛维奇的互助账本,更有感染力。”—— 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点 “修正”,用真实的账本,对冲一点 “天命” 的虚幻。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陈序突然趴在键盘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桌面。资料堆里的照片、账本、账单,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问他:“你编织的天命,到底是解放,还是新的枷锁?”
他没有答案。只能在心里默念:“为了林溪,为了那些等着面包的孩子,这一次,就当是对的吧。”
窗外的虚拟暴雨停了,电子屏切换成瑞士的日出 —— 玫瑰园里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像林溪眼睛里的光。陈序抬起头,看着那片虚拟的阳光,突然觉得自己编织的 “天命”,就像这虚拟的日出,看似温暖,却照不进真实的土地。而他,就是那个制造日出幻象的人,困在自己编织的叙事里,再也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