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难——一线操作之难
亚龙被分派到配件工段车窗组，与工友一起组装车窗玻璃套件和冷却水箱附件等零部件。在这里，他才听说了这次大线停车事故的原委。与处于企业底层的一线操作工人共同劳动，沉浸在企业里最具青春活力的力量之中。
做好一线操作并非易事，需要工人团结一心完成任务。车窗组有三名工人：苏畅，退伍军人，身材魁梧，短发，圆脸，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是电器组魏婷婷的男朋友，婷婷经常会来车窗组与苏畅聊天。苏畅稍有腼腆地招呼亚龙，给他介绍组里各位工友的工作。
大刘，身材瘦高，四方脸，小眯缝眼，颧骨突出，头发是那个年代时兴的偏分，额前的头发快遮住了眼睛，时常用手向一侧捋一下头发，或者直接甩动脑袋试图捋顺头发——这种低成本又简单易学的装酷姿势不知何时由何人兴起，并延续多年，当然，这样做肯定对头发的造型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不过是一种耍帅的小动作。他干起活来大手抓握与推举有力，仿佛做什么都不费劲。他小眼眯缝着嘿嘿笑着热情地给亚龙介绍要做的工作。
小江，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白净微胖，圆脸上架着金丝眼镜，说话细声细语，仿佛是一个娴静的文书，午休时会去找其它小组的姐妹聊天，有时，也会与来组里聊天的婷婷逗上几句。她笑容可掬，给亚龙拿来工作服和劳动手套，分派更衣柜，介绍作息时间。
更衣区很小，大家都在一个由更衣柜围成的小空间里更换工作服，大家的鞋子码放在地上，也占据了不少地方。
三人对亚龙的到来表示欢迎，人多力量大嘛。没有太多的礼节，相互问候之后，便开始干活。
大家边干活边继续聊天：分厂即将试产日本技术新车型。引入日本先进车型的消息有好几年了，说来说去那么长时间还没有见到实际动作，工人们都有些不耐烦了；大家盼着新车型早日面市；新车型在中国市场肯定很受欢迎；那时，企业会有更大发展，工人们地位和待遇也将得到显着提升；同时，试产新车型对每一个工位都会有更高的新要求。
亚龙充分理解每一道装配工艺的重要性，每一件零部件本身质量和安装到车上的装配质量都必须严格符合规定标准。而一切又取决于人的操作，所以，每一个工人工作质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就比如电器总线束，虽然看似是几条电线的简单集成，实则不能小觑，它是汽车上最重要的电子控制通路，连接车辆的各个电子设备、传感器、控制模块等，传输电力和信号，为点火系统、照明系统、空调系统等提供动力支持，实现信息传递与指令控制。它就好比一条龙的龙脉、一只老虎的神经系统，龙能够上天入地，老虎能够饿虎扑食都离不开拥有类似这么一套灵敏的神经系统。汽车能够在大地上纵横驰骋也离不开电器总线束的通畅。所以，仅仅是由于总线束的一端缺失了一个卡扣，就导致了总装配线停车和返工，分厂的领导们都很紧张，紧急讨论和处理问题，也就不足为怪了。
亚龙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搬运车窗玻璃、胶条、玻璃卡槽、发动机冷却水箱、水管、卡子等零部件，在压力机操作台上将车窗玻璃和胶条压入金属卡槽，在分装流水线上将水管安装到水箱上。虽然看似简单，但还是需要相当的技巧，如果玻璃摆放角度稍有偏差，则钢化玻璃会被压力机挤得爆裂粉碎，玻璃碎渣会像天女散花飞溅到操作台和地面到处都是。
亚龙开始工作的当天，仔细观察大家工作，学着做好基本操作。第二天就直接上手与大家共同按照流程工作起来。偶尔会在操作台上压碎玻璃，大刘与小苏便赶紧找来簸箕和扫帚将碎玻璃打扫干净，以备吕段长随时可能前来检查工作情况。苏畅边打扫边鼓励亚龙说，当初他们也是经过了反复失败的磨砺，一周之后就熟练了。
他熟悉压力机的力道与安装玻璃压槽的技巧后，开始专注装配冷却水箱水管。安装水管首先要将螺丝卡环套在杯口粗的橡胶水管上，螺丝卡环要调整到松紧适度，过紧，水管套不进去水箱口；过松，卡子到处乱跑，增加后期调整和紧固的工作量。之后，将橡胶水管分别套到水箱的上水口与出水口上，将螺丝卡子定位、拧紧。只有操作规范，安装位置端正才能保证水箱不漏水。
冷却水箱是发动机正常工作的护法神之一，没有水箱冷却，工作中的发动机将在几十秒内爆裂，或者说爆缸。这有一点像人之间的关系——脾气过于暴躁的人身边，需要一个能帮助其降温的好助手。生产一线的每一道工序都关涉汽车安全。
将十张金属灰色“质量意识鳞片”分别贴在双手十指的每一片指甲之上——高质量产品诞生于自己的手中，双手一丝不苟地操作，确保产品质量滴水不漏。
大家都赞叹亚龙的领悟能力与踏实的干劲。其实，亚龙自小学开始就勤于动手做各种试验和制作一些小玩意，对压力与反作用力、材料摩擦力、塑性变形与弹性变形等这些关涉装配操作的相关因素都再熟悉不过，只是将原来摆弄的东西尺寸放大了一些而已。尤其是他多年坚持晨间长跑与功夫训练，控制身体高效发力与体力均衡分配自然不在话下。
第四天，亚龙很快就掌握了操作的基本要领。在安装橡胶水管时，要克服橡胶材料与金属材料之间巨大的摩擦力，手腕很快就感到疲劳，隐隐作痛，这是肌肉与筋膜受损的前兆。亚龙小时做功夫训练时有过类似的体验，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不断调整角度与用力方向，变换臂膀、手腕和手指的力道，以交替发力和借力的方法减轻受伤部位的压力，逐渐练就安装功夫，保持与其他工友工作同步。
亚龙认真对待每一个动作，完成安装后还要自检工作成果的质量。亚龙能干，工友们也愿意帮助这个新人。他与工友们成为了畅所欲言的朋友。
这天午饭后，三个男青年又坐在一起聊天。当得知亚龙还没有女朋友、苏畅还未尝人生禁果，大刘便开始进行性别科普，讲述与女朋友卿卿我我的感受。小苏听得面红耳赤，亚龙虽然自认为在很多书中见识过多姿多彩的男女之事，但大刘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是令亚龙既感到好奇又有些不自在，心中还有些痒痒的。大刘的讲述要比当初冯玉宝在黑龙潭峡谷中讲述的邻家姐姐游戏更令人瞠目结舌。这是在实习劳动中学到的又一课。
第二十八难——性祸之困
小江从总装配线休息区聊天回来，回味着与工友们交换的信息。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向同龄的孩子妈妈们讲述喂养宝贝的知识，有育儿书中的理论，也有来自邻居们的传说，更有亲身体会的深刻经验教训。她讲述新来的实习生如何缓解了车窗组的工作压力，同时，姐妹们向她讲述了项小花的故事。青春活力在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中游走，按捺不住两性荷尔蒙的激情迸发。
临近车门组门口，小江远远地看见魏婷婷从电气组那边向这边走来，便停在小组门外，偏侧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婷婷，待她走到近前，说：“怎么滴，又来找我们小苏来啦？”
“怎么成了你们小苏？是我的小苏好不好啊。”婷婷嘿嘿笑着说。
“好好好，是你的小苏，没人和你抢哦。”小江拉着婷婷进入组里，对着三个坐在一起沉浸在白日梦里的小伙子说：“领导来视察了，注意点你们言行举止哦。”
车窗组休息区里相向安放的两排木凳对于五人来讲并不宽松，大刘和小苏并排而坐，小江和婷婷一起坐在对面，亚龙又搬来一支三角铁焊接而成的四方凳坐在一旁。于是，五人开始午间的聊天聚会。
后来，亚龙知道，此前，这个聚会是由电器组的代表魏婷婷参加的车窗组四人会议，现在由于亚龙的加入变成了五人会议。此会经常在午饭后举行，这是分厂民间一个重要的信息流通渠道，快捷而高效。
从几人的谈话内容可以听出，围绕婷婷与小苏的婚事已经有过多次讨论。
“快五一节了，你们还不赶紧登记结婚，两年的爱情长跑也该有个结果了吧？你们不着急，我们都替你们俩着急呢。”小江在举着杯子喝水的间隙，瞥着婷婷和小苏说。
虽然婷婷面色没有小江面色白净，但仍可以看出婷婷的脸颊现出的一丝红晕。她抬眼看了一眼亚龙，低下头小声说：“江姐，别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吧，怪不好意思的。”她用手捋着搭在肩头的大辫子说，亚龙向她笑笑。
“这有什么啊，小苏，你说是不是？这里没有外人，亚龙也是咱们自己人。”小江嘿嘿笑着说，又补充道，“他也是个老实人，至少现在看着是挺老实的。嘿嘿。”
亚龙微笑着附和道：“是老实人，日久见人心，是这样的。”。
婷婷说：“结婚需要好多钱呢，我们又没钱，只能简单地，不能像你当初那样办那么隆重的婚礼。”可以看出，婷婷在想着转移话题，“这不，前天大线停车，这个月奖金可能又要泡汤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分析生产事故与奖金之间的关系。
婷婷认为，无论如何，这次事故的结果是与自己所在电器组的配件有关，估计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苏畅忿忿不平地说，要扣奖金也绝对不能扣婷婷所在的电器组，是总装配线的小刘取件搞错了，轮到大线上的工人装配时又没有认真检查，就应该归咎于总装配线工段，怎么说也不是电器组的责任。
大刘则对事情背后的原因更感兴趣。他右手托着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嘻嘻笑着说：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的关键是原本负责取件的项小花，她不辞而别，没有交代好工作，也可以说是擅离职守，不然怎么会出错？最最关键的还有那个勾引她的邢皓那个老王八蛋，如果要追究最后的责任，邢皓应该对这起事件负全责，都是他这个混蛋惹的祸。
小江说：“小刘倒是说了一些小花的情况。”接着，便开始讲述小花私奔前后的过程。
为便于看到事件全貌，这里结合其它渠道来源的有关情况一并呈现。
项小花自小深得父母的关爱。很小时，父母就常带她去郊游、划船、爬山，父亲还在护城河里教会了她游泳。父亲是总装分厂的质量检验员，与工友和厂领导也都有不错的关系。他常带领试车班到各种地形环境驾车测试，走遍了许多省区市，很是辛苦，有时还在野外风餐露宿。十个人的试车组，每次外出测试新车型，他挑选出的四五个人组成的试车组里总有邢皓。邢皓对前辈的恭敬，干活的勤快和对工友的粘合作用让项师傅感到少不了这么一个帮手。
项小花的父亲经常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述各地有趣的风土人情和多姿多彩的环境地貌，还常给她带回来一些精巧的玩具。小花经常在梦里跟随父亲游历那些让人充满了美好幻想的遥远的地方。
上初中时，父亲在一次赴外省试车过程中因意外事故离世，小花与母亲悲痛欲绝。
母亲是工厂幼儿园的老师。工厂答应母亲的请求，同意接纳小花在高中毕业后进入工厂接父亲的班。
起初，小花听从母亲的安排进入幼儿园学做幼教老师。热爱体育运动，擅长游泳和跑跳的小花高兴地领着小朋友做游戏，带着他们又跑又跳，孩子们看腻了奶奶级的老师们，很喜欢跟随这个充满活力的漂亮老师。但不久，小花就开始感觉有用不完的劲憋在身体里，无处发泄。虽然喜欢孩子们，但时间长了，看到同事们在吃饭时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扯来扯去，总是感到自己如同橡皮筋一样被反复抻拉着，既疲惫又厌倦。她知道，这不是纯粹体力上的疲惫，更多是精神上的疲惫与厌倦，其中还有对失去父爱的伤心和失落。她没有向母亲吐露心声，以免引起母亲再度伤心。
有一天，她偶然倒班休息，到工厂里闲逛散心，不知不觉中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总装分厂。她悄悄溜进厂房，在总装流水线旁静观工人们手脚并用地忙碌，此起彼伏的工业交响曲回荡在高大宽阔的厂房里，那高昂的乐章忽如狂风呼啸，忽如战场上激战的枪声，听得她精神焕发。这样敞亮的轰鸣令她一下子释放了心中的郁闷。工间休息时，男女青年说说笑笑放声歌唱时，她也禁不住跟着唱出声来。
小花直接找到孙厂长，请求来分厂做装配工。同时，恳请母亲同意。第二周，小花就顺利地站上了轰轰烈烈的汽车生产一线。经过短期培训和试用，她很快融入工作环境，熟练掌握工作技能，和工友们配合默契。
尽管总装配线多数工位以男性为主，但也不乏女性操作工，比如小花所在的线束安装工位，“女性能顶半边天”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两天之内，小花与小刘、婷婷和小江就成为了好朋友，她们成了总装配分厂的四大美女。其中三位美女已名花有主，新来的小花自然令分厂的年轻人垂涎。
大线上来了一位年轻美女这样的信息转瞬间传遍整个分厂。不分性别的宽松蓝色工作服没有能罩住项小花窈窕的身姿，天然面白唇红端庄秀丽——那时女孩子还鲜有使用口红的，引得没有女朋友管的年轻人都蠢蠢欲动；有几对儿同在一个分厂的年轻人，则女孩子暗示男朋友要老实点，不要胡思乱想。
试车班里，曾经跟随项师傅走遍大江南北的邢皓，鬼鬼祟祟多次从总装线旁经过，向小花的工位张望。终于在某天的工间休息时展开攻势。
邢皓向小花说明她岗位工作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小花规范和精准的操作，整车将不能合格出厂，如果万一有任何隐患，哪怕车辆出了厂，也可能会在路上出现故障，甚至车毁人亡的重大事故。
邢皓还叮嘱她要注意自身安全，做好劳动防护，始终要戴着劳动布手套，避免受到意外伤害。他还时常给小花带来新手套，让她手上总是戴着完好无损的手套。
邢皓语重心长的话语让小花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曾经兢兢业业地工作，想到可能是偶然的马虎大意导致的意外事故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为了不让任何隐患从自己手中溜过，给别人造成新的伤害，小花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工作。她在邢皓的身上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用心倾听邢皓的每一句话，将邢皓的叮嘱牢记在心间，将责任心落实到工作中去。
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们在邢皓与小花的旁边，装作漫不经心，却随时都在竖着耳朵偷听他们在嘀咕什么。被铿锵的噪音反复震颤的耳膜令他们难以听清那两人的窃窃私语。
总之，他们眼见着这个三十多岁，已经结婚多年精瘦精瘦还有些驼背的尖嘴猴腮的红脸家伙，在与小花对话一周后，两人便开始一起到食堂吃午饭，下班后一起去外面下馆子。这种事情从未在工厂里发生过，事情变得很是奇异。那时，对于奇异事件，人们都怀有一份好奇、畏惧和无名的敬意，并由于没有相关经验而不知所措。大家对该事件偶有议论，但并没有谁去干预。那些认为自己本该是事件主角的年轻人，自己没有本事参与其中，只能羡慕嫉妒恨。
两个月后的某个早晨，两人突然一同消失不见了。
现在说起来，尽管是好朋友，小花与几个好姐妹也并未过多说起关于邢皓的事情。只有几次，当大家问起时，小花才信誓旦旦地说邢皓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让她想起了父亲，有时会有一种冲动，想跟着这个男人走遍大江南北，让听者目瞪口呆。
现在，这个冲动终于变成了现实。直到此时，小花的母亲还被蒙在鼓里。
那天早晨，小刘按照头一天下班时小花的嘱咐前往电器组取线缆。
头天晚上，小刘听小花讲得头头是道，很是明白。小刘想，只是取些零件，这个非常简单，就应了下来。但经过一晚睡眠到第二天上班时，小刘推着小车到电器组，面对一捆捆一束束各色线缆时就有些犯懵了。电器组负责预先完成线束的基础准备工作，包括固定好线束两端的接线卡子。由于加工设备的设计限制和考虑到工作效率，两端的卡子要分别固定——电器组将上午要用的线束一组组梳理出来，先固定一端的卡子之后，再掉过头来固定另一端的卡子。每次项小花来电器组取线束，验收、运输和在总装配线上的装配操作都一气呵成。但小刘那天实际取走的是只固定了一端卡子的线束，另一端还未加工完成，产品一放到工位上就被工人装到了车架上。结果，迫使全分厂人员跟着加班返工，魏婷婷担心奖金被扣，而婷婷的男朋友小苏为婷婷打抱不平。
车窗组里五人的午间聚会接近尾声，小江讲述着工友王姐提供的故事版本，婷婷做了部分补充，但她们谁也不知项小花和邢皓的去向，这成为大家此刻的一份遗憾。众人推测，那两人也许正在飞驰的火车上，也许正在摇荡的轮船上，总归，应该是在浪漫幸福爱河之中吧。
但这样的幸福会持续多久，会有怎样的结果呢？大家陷入了沉默。就像多年之后大家都熟悉的一句广告语，一切皆有可能吧。
桃色新闻带来的“警示鳞片”放在脸颊上，与艺术鳞片相接——一个人的脸面还是挺重要的，此外，虽然情爱是俊男靓女心之所向，但惊世骇俗的两性关系壮举也要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如果给别人带来灾难，这样的任性是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