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元年的冬雪,在年节的爆竹声中渐渐消融。京城的屋檐下,冰棱滴答着初春的水珠,仿佛时光也在这一声声轻响中悄然流转。
靖安王府内,却仍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凝重之中。西北商路屡遭劫掠、匈奴残部死灰复燃的军情,如同悬在萧惊寒眉间的一抹寒霜,即便是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也未曾真正化开。
然而,命运的馈赠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拂晓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靖安王府的内院却已灯火通明,人影匆忙。稳婆、侍女步履轻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惊寒立于廊下,一身墨色常服几乎与未褪尽的夜色融为一体。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唯有负在身后微微交握的手,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朝堂诡谲也不曾动摇分毫的摄政王,此刻却如同每一个寻常的丈夫与父亲,在命运的关口屏息等待。
产房内,苏清辞压抑的痛吟声断续传来,每一声都似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神。
他想起不久前的西北密报,想起丝绸之路上神出鬼没的“苍狼”印记,想起她依偎灯下,轻抚孕肚与他共商以商会网络协查边境异动时的坚毅侧脸……内外交织的暗涌,与此刻内院凝聚的希冀,形成奇异的对照。他深吸一口微寒的空气,强迫自己定神。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当日头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芒洒满庭院,将琉璃瓦上的残雪映照得熠熠生辉时,一声清亮有力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那哭声如同破开云层的天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不安。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王妃诞下一位小世子!母子平安!”稳婆满脸喜色地掀帘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直如同石雕般凝立的萧惊寒,肩头几不可察地一松,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掌心竟已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他没有立刻闯入,只是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是巨石落地的释然,是初为人父的悸动,更有一丝目睹生命诞生的敬畏。他微微仰头,闭了闭眼,将眼底那一抹罕见的湿热逼回。
片刻后,他才迈步,轻轻走入已被收拾妥当、弥漫着淡淡血气的产房。
内室温暖,苏清辞虚弱地靠在软枕上,面色苍白如纸,汗湿的发丝黏在额角,眉眼间却带着一种经历极致痛苦后的宁静与难以言喻的柔光。她怀中,包裹在明黄色锦缎襁褓里的新生儿,正闭着眼,小小的拳头蜷在颊边,呼吸均匀。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对上萧惊寒的目光,嘴角轻轻弯起一个疲惫却无比满足的弧度。
萧惊寒快步走到床边,先是俯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为她拭去额角的湿汗,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辛苦了,清辞。”
苏清辞微微摇头,目光落向怀中的孩子,声音虽弱,却充满力量:“你看他……”
萧惊寒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那小小的一团。那孩子眉眼尚未长开,轮廓却依稀能看出父母的影子,安静睡着的模样,如同白玉雕琢,纯净得不染尘埃。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感瞬间攫住了他,那是血脉相连的悸动,是守护与传承的重量。他伸出食指,用指背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最坚硬的角落也为之融化。
“王爷,请您为小世子赐名吧。”一旁的乳母笑着提醒。
萧惊寒沉默片刻,目光从婴儿恬静的睡颜,移到苏清辞虽疲惫却明亮的眼眸,再缓缓扫过这间充斥着药香与暖意的内室,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别院灯下,以绣针与莫兰迪色系艰难破局的清丽身影,看到了绣架上渐次成型的万里江山,看到了火海中她以身相护的决绝……过往的惊心动魄与细水长流,皆与眼前这新生的生命交织在一起。
他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
“便叫‘念辞’吧。”
“萧念辞。”
苏清辞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底漾开更深的笑意与感动。
“念辞……”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抚过孩子细软的胎发,“好名字。”
“萧念辞。”萧惊寒又清晰地念了一遍,仿佛要将这三个字镌刻于心,“愿他此生,铭记其母以绣针为引,结下这半生奇缘;铭记其母于困顿中坚韧不拔,于危难时忠勇无畏之志。这‘念’字,是感念,是怀念,亦是警念,勿忘来路之艰辛,勿忘家国之所系。”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个名字里,亦藏着他私心的感念——感念上苍,将她送至他的生命之中,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也悄然影响着这个国家的轨迹。
“念辞……念辞……”苏清辞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后的深意,心中暖流涌动。她抬头,与萧惊寒视线交融,无需更多言语,彼此都已明白这个名字承载的所有情感与期许。
消息很快传开,摄政王府喜得麟儿,陛下萧景澜闻讯,当即遣内侍总管携厚礼至府道贺,并传口谕,待小世子满月,将亲自过府探望。京城各府邸的贺礼亦如流水般涌入王府,一时之间,靖安王府门前车马络绎,道喜之声不绝。
然而,在这满城喧腾的喜庆之下,萧惊寒并未完全沉浸于得子的喜悦。书房内,他听着墨离低声禀报西北最新传来的消息——疑似匈奴残部的马匪再次袭击了一支来自波斯的商队,手段愈发猖獗。他眸中的温存渐渐被冷肃取代。
他回到内院时,苏清辞正由春桃伺候着用些清淡的粥品,念辞则由乳母抱着,在一旁安静的睡着。
“西北……不太平?”苏清辞放下瓷勺,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残留的凝重。
萧惊寒没有隐瞒,简要将情况说了。
苏清辞沉默片刻,看着摇篮中儿子恬静的睡颜,轻声道:“丝路不通,贸易受阻,受损的不仅是朝廷税收,更是千千万万依靠此路谋生的商人、工匠,乃至我们互助总会希望通过商路惠及更多西域绣娘的计划,也会受阻。”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惊寒,我知你顾虑我产后需静养,但通过商会搜集消息之事,我已交代芸娘暗中进行,不会耽误。你放手去做,府内有春桃、芸娘,外有总会,我并非孤立无援。”
她的话语平和,却带着一如既往的冷静与力量。她从未将自己局限于内宅,即便是在孕育生命的特殊时期,她的目光也始终与他的责任、与这大靖的江山息息相关。
萧惊寒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因生产而略显冰凉,他却感到一股坚定的暖意流入心田。
“我明白。”他低应一声,千言万语,化作掌心收紧的力道,“你好生将养,外面的事,有我。”
他俯身,又仔细看了看熟睡中的萧念辞,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微微嚅动了一下。这稚嫩的生命,是他与她爱情的结晶,是未来的希望,也是他必须守护的明天的一部分。内宅的温馨与边境的风沙,在这一刻,通过这个名为“念辞”的孩子,更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窗外,春日暖阳正好,毫不吝啬地洒满庭院,积雪加速消融,汇成涓涓细流,渗入大地。寒冬已过,万物复苏,新的生命带来新的希望,也预示着新的征程即将开启。
属于“靖安”年代的丝路新章,就在这麟儿诞世的啼哭与西北隐隐传来的风沙声中,悄然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