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秋，徐州新城。
大堂之上，窗外金风送爽，檐下的风铃轻轻作响。刘备身着素色官服，不施奢华，正端坐于主位。
堂下分列文臣武将：糜竺、孙乾、陈登、简雍在左，张飞、张辽、高顺旧部在右。
刘备环视众人，语声沉稳：“徐州新定，吕布虽诛，旧部未尽归心；加之灾年之后，百姓流离，田土荒芜。诸君以为，当先行何事？”
糜竺拱手道：“民以食为天。吕布乱政多年，仓廪空虚。臣以为，当开官仓赈济，减赋三年，使百姓敢归田。”
张飞皱眉：“粮食本就不足，若再减赋，军队咋养？俺看还是先练兵！不然贼寇再起，咱们拿什么守徐州？”
孙乾温声道：“翼德所虑非虚，但若民不安，兵从何来？兵亦出自百姓啊。”
张辽抱拳：“徐州城池虽固，却地广人杂。吕布余党潜藏乡间，时有扰乱。辽愿领兵巡抚，剿除不服之徒，保境安宁。”
陈登接着进言：“巡抚虽要，然更当招怀。若一味诛杀，必致人心离散。臣愿代牧巡视郡县，抚慰士族豪右，使他们与官府同心。”
刘备听众人各言，点头不止，缓声道：
“粮食固然紧缺，但民心更紧要。竺公之言，先开仓赈粟，免赋三年。翼德之忧，亦不可忘，兵不可废。文远，你率兵三千，巡视乡间，剿寇护民，但切记不可滥杀。陈元龙，你为徐州别驾，巡历郡县，安抚士族。孙乾、简雍协助募粟，竺公主持财计。”
张飞挠头：“大哥，你这安排，俺就只管练兵？”
刘备微笑：“翼德，你练兵最是得力。兵强，则徐州城安。”
张飞嘿嘿一笑，终于安下心来。
众臣散去，刘备独自立于后堂，望着地图沉思。
大哥在北方定天下，我在徐州守一方。若能使百姓安居，亦是对大哥最好的报答。
徐州城南，校场临时改成粥棚，官仓里运出的米豆堆成小山。
刘备亲自披着粗布短衣，提杓分粥，身边糜竺、孙乾执笔点名。百姓衣衫褴褛，排成长队，却井然有序。
一位老妇接过一碗热粥，泪眼婆娑，连声叩谢：“刘使君若在，我儿孙便不饿死了。”
刘备忙弯身搀扶，神色温厚：“大娘莫谢，安居是我之责。”
张飞远远看着，撇嘴小声嘀咕：“大哥这脾气，活脱脱就是个老好人。”可眼里却闪过几分自豪。
陈登奉命巡视各县。
在广陵，他与刘备一同拜访本地望族陈家。刘备不设威仪，只携数名随从，亲自入厅作揖：“徐州新定，赖诸君支持。愿与列位共护乡里。”
士族们原本戒备，见刘备以礼待人，且言辞谦逊，渐渐放下成见，纷纷愿出粟助民。
陈登暗暗点头：此仁德若久行，徐州可定矣。
张辽率兵巡抚乡间，遇到小股贼寇。他先令兵士示威，却不轻易下杀手，而是晓之以理：“吕布已败，大汉犹在。若肯归顺，皆可安身。”
许多散兵流寇因此投降，被编入屯田。农与兵相兼，既有饭吃，也能守土。
张飞在城中练兵时，还常带着士兵去修城墙、疏河渠。百姓虽笑他粗豪，却见他带头搬石运土，也渐渐生敬。
半年之后，徐州街市渐复繁华：
集市上，叫卖声再起，豆腐、布匹、酒酿摆满摊头。
学堂里，孩童诵读《孝经》，老师摇头点字。
夜晚，青石街灯火通明，巡逻兵与百姓相谈笑语。
刘备立于府衙楼头，俯瞰这一切，长舒一口气。
“百姓笑颜，比千军万马更可喜。”
糜竺在旁叹道：“徐州今日景象，皆赖使君仁政。”
刘备却摇头：“若无孟德兄在北镇守，我徐州何安？他为干城，我为守土，各尽其责而已。”
秋雨初霁，洛阳城空气清凉。曹操在偏厅批阅奏报，案上竹简一卷，是陈登送来的徐州奏事。
奏报言：徐州赈粟三月，流民归田十万余口；士族出粟助饷；田亩初垦，市井渐复。百姓称颂“刘牧仁厚”，城中再见歌声。
曹操看罢，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轻声自语：“玄德不愧是仁德之名，徐州交他，果然无失。”
恰此时，关羽自外入，青龙偃月刀靠在门口，身上雨痕未干。见曹操神色舒展，便抱拳问：“大哥，可有喜事？”
曹操将奏报递与他：“徐州安定，百姓不再流离。玄德不辱所托。”
关羽接过一看，面上忍不住露出笑意，眼底却闪过淡淡湿润：“大哥果然慧眼。若不是你信任兄长，徐州怎会如此安宁？”
曹操笑叹：“你兄长待人宽厚，士庶皆服。我用兵十万，也未必有他一州仁政之效。”
关羽放下奏报，语声郑重：“二哥向来如此。自桃园一结义，他便只想着如何护人，如何守义。得此人辅国，实乃大汉之幸。”
曹操目光炯然，望着关羽：“云长，你兄长仁厚，你勇武无双，翼德刚烈，子建、子文才名皆起。能得你们同心辅佐，不论是我曹氏，还是大汉天下，皆可安。”
关羽低下头，长髯微颤，心中百感交集。
曹操缓缓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雨后清朗的洛水：“玄德能安徐州，我便能安心北顾。只是……”
他声音略沉：“仁者能安人心，却未必能拒天下之疑。云长，你可愿常为你兄长分忧，亦为我解忧？”
关羽肃然起身，双手抱拳：“大哥但有吩咐，关羽虽死，亦当从命。”
曹操转头看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沉声道：“好！”
两年后的中秋，徐州大堂灯火通明，歌伎轻歌，武将豪饮，文臣低语。刘备设宴，犒赏功臣。
张飞喝得正酣，举杯高呼：“大哥治徐州有方，百姓都夸你是仁厚刘使君！来来来，干了！”
刘备含笑与众人举杯，饮到半酣，忽然起身：“失陪片刻。”
他走到偏厅，更衣之时，无意间低头，见大腿旁肌肉圆润，已非当年枯紧之状。
刘备怔了片刻，伸手抚之，喃喃自语：“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矣。”
一股酸楚油然而生。他想起流亡时戎马倥偬，几乎夜夜卧于马鞍；如今虽得徐州一方安稳，却觉血气不如昔日。
重新入座后，刘备举杯，却没有立刻饮下。他看向张飞，忽然叹道：
“翼德，吾常年在外，身不离鞍，髀肉消尽。今守徐州，日日坐堂，不复骑矣，髀里反生肉。这是因为天下渐安，我得守土一方，不必奔波。”
张飞听了，哈哈大笑：“这不是好事吗？孟德兄北定河北，你在徐州安民百姓，百姓吃饱穿暖，不比到处征战强？”
刘备却摇头，神色怅然：“翼德，吾虽知守土为大，然每念及此，心中不免空落。人既生于乱世，当建功立业，岂能只守一州一郡而已？”
堂中一时静了。糜竺、孙乾相视而笑，劝道：“徐州得安，亦是千载之功。刘牧莫要过虑。”
张飞却皱着眉，捶案道：“大哥若有心建功，俺便跟你杀出去！哪怕是江东，俺也敢闯！”
刘备望着张飞，眼底既有暖意，又有忧思：
我安徐州，仁名渐着，但天下大局未定，曹大哥虽强，帝室猜忌却日深。若我只作安土牧守，终究难成大志……
他举杯饮尽，仿佛要压下这份心潮，转而与众人谈笑，但那句话，已在席间留下余音。
建安十三年春，徐州城夜雨方歇。刘备与陈登、糜竺在府中对饮，谈及天下大势。
陈登举杯，忽笑道：“主公，如今河北既平，江东孙权据长江，荆州刘表倚旧地自守。然近来颇有一人名声渐起，士林皆传。”
刘备放下酒杯，疑问：“哦？何人？”
陈登正色道：“诸葛孔明，琅琊阳都人，早年避乱，隐居于南阳隆中。年方二十有余，却博古通今，精通天文地理。世人号之‘卧龙’。”
“卧龙？”刘备重复一遍，眉间闪过一丝光彩。
糜竺点头：“臣闻其人雅量高致，不愿轻仕。荆襄士子常往访之，皆叹其才可比管乐。”
刘备眼神渐渐炽热，低声道：“管仲、乐毅之才……若真有此人，便是我梦寐所求矣。”
张飞正倚柱打盹，被“卧龙”二字吵醒，不耐烦道：“大哥，你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何必再寻人？再说这小伙子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事？”
刘备却摇头，神色笃定：“翼德，非一人可独成大业。大哥雄才，当镇北方；若我能得一位如卧龙者辅佐，或许能为大哥分忧，为天下百姓另开一局。”
说到这里，他忽然忆起前日宴席所感，长叹一声：“髀肉日生，志气渐消。若真有卧龙之才，吾必亲往求之。”
次日清晨，徐州府衙。
刘备召集陈登、糜竺、孙乾等人，说道：“昨夜听闻卧龙之名，心中不能安。此人若真如传言，便是我所求。然未可轻信，需先访其行迹，再作定夺。”
陈登拱手：“主公所虑甚是。孔明居隆中，闭门不出，但乡里百姓皆知其事。臣可差人暗访，察其为人。”
刘备点头，又转向孙乾：“乾公，你善交游，可托南阳士林之友，探其学识与为人。”
孙乾微笑：“诺，若真是奇才，自会从只言片语流露。”
张飞在旁不耐烦，粗声道：“大哥，你何必多此一举？若真是高人，直接把他请来，看看本事便知。”
刘备笑道：“翼德，奇才多有傲气。若一纸召书，他未必肯来。正因如此，更要慎重。”
数日后，探访的人陆续归来。
一位士人言道：“孔明常与庞士元（庞统）谈论天下大势，言若江河奔涌。荆襄学子号称‘凤雏、卧龙’，得一可安天下。”
一位农夫回禀：“孔明先生常教村童读书，不取钱粮；乡邻有急，常赠谷以济。人皆称他仁厚。”
刘备听罢，神色愈发凝重。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望向南阳方向，沉声道：“此人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刘玄德纵使屈膝三顾，也在所不惜。”
张飞咋舌：“大哥，你可是徐州牧，何必去请一个后生小子？”
刘备摇头，语气坚定：“昔高祖三顾张子房，乃得天下。今若能得卧龙相助，纵使亲至草庐门下三拜，也不为辱。”
建安十三年夏初。
徐州事务暂告一段落，刘备心中对“卧龙”一事始终牵挂，终难自安。
他在府中召集张飞、糜竺，缓声道：“诸君，吾欲亲往南阳，求见诸葛孔明。今日徐州已稍定，正是此行之机。”
张飞一听就炸了：“大哥，你真要屈尊去请一个后生小子？要我说，若他真有才，早就出来辅佐皇帝了，何必藏在山野？”
刘备望他一眼，语气却格外坚定：“翼德，天下奇才往往隐于草莽。若非真心，怎动其心？我宁愿屈己，亦不可失之。”
糜竺点头：“我当带些薄礼，以表诚意。”
几日后，一行人抵达隆中。
山路蜿蜒，草木葱郁。山腰处果然有一处草庐，门外竹林轻摇，几只山鸡掠过。
刘备整冠束带，亲自上前叩门。久无应答。
糜竺再试，仍无人。
邻舍一老翁见状，笑着招手：“诸位找孔明先生罢？他常出游访友，不拘时日。今日清早就出门了。”
刘备闻言，不觉一怔。张飞在旁冷笑：“大哥，你看，我说他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刘备却摇头，转身向那老翁作揖：“敢问先生常往何处？他几时能归？”
老翁笑而不答，只摆摆手：“这便是先生的脾气，难测难拘。”
山风吹过，草庐前的竹影摇曳。刘备凝望那扇紧闭的柴门，神色却没有一丝愠怒，反而更添敬意。
他缓声道：“人若真有经世之才，自然不肯轻易现身。今日不遇，不过是天意。改日再来。”
张飞瞪眼：“大哥你也太忍了！要是俺，就把门推开，看看他到底在不在！”
刘备沉声道：“非礼勿入。若要得其心，必先示以诚。吾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