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度坐在书房里,手指抠着案角的雕花,指节泛白。窗外更鼓敲过三响,他没动,眼珠子死盯着对面墙上那幅《祖宗成法图》,像是要把画里的字一个个剜下来吞进肚里。
半小时前,厨房那盘点心被人原封不动推回灶台的事,已经传到了他耳中。不是下人报的,是他亲自蹲在墙根底下,亲眼看着林越拄着竹竿晃出去的。那副懒散样,走得慢得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遛弯儿,可偏偏就是这人,一句话没说全,天音就响了。
“毒食在前,慎食慎行。”
他当时差点把牙咬碎。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堵得慌。那点心根本没人碰过,粉末都没散开,林越连靠近都没靠近,凭什么能避开?难道他长了双透视眼?还是鼻子比狗还灵?
可最让他发毛的是——天音来得太准了,准得不像预警,倒像有人在他耳边念剧本。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向书案。黄梨木的桌面应声翻倒,一摞奏折哗啦散了一地,墨盒摔裂,黑汁顺着砖缝往外爬,像条扭动的蚯蚓。
“装!你继续装!”他对着空屋子低吼,“病得站都站不稳,夜里还能翻墙逃命?天音替你挡灾,你还装不知道?”
没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四壁间来回撞。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是昨夜拟好的膳食单子,上面写着“山药排骨汤,陈皮提香”。如今这张纸边角被墨汁浸透,字迹糊成一团。他盯着看了两秒,突然抬手撕了个粉碎,纸屑撒了一裤腿。
靠下毒不行了。
这招太软,太慢,也太看运气。林越不吃,天音乱响,宫里那帮人耳朵都竖着,稍有风吹草动就得惊动女帝。上次投个陈皮粉,结果天音降谕说“香邪乱神,宜清内庭”,搞得他被迫停用熏炉半个月,连老寒腿发作都不敢点艾草。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走到墙边,伸手在《祖宗成法图》右下角一按,暗格弹开,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纸面空白,但背面压着一枚铜印的印痕,隐约是个鱼形纹。
这是他埋在北境的暗线联络令。十年没动过,一动就是杀人不见血。
他坐下,提笔蘸墨,手腕稳得不像个怒极之人:
“增派高手,三日内务杀林越。不必留痕,不必讲规,只要人死。”
写完,吹干墨迹,折好塞进信封。火漆印章在烛火上烤了烤,啪地一声盖下去,红蜡凝固如血痂。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得很,像是怕惊了谁。
“进来。”他声音哑了。
家奴低着头进来,膝盖打颤。这人跟了他二十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今天显然是后者。
“把这个,交给城西‘老渔翁’。”柳元度把信递过去,“今夜三更前,必须送出。”
家奴伸出手,又缩回去:“大人……这……若是被查到……”
“查到?”柳元度冷笑,“你觉得禁军会因为你一个下人,去搜我的书房?还是说,你宁可让他们查你爹当年私贩官盐的账本?”
家奴脸唰地白了,扑通跪下,双手接过信,捧得像接圣旨。
“滚吧。”他挥挥手,“别让我再看见你在这磨蹭。”
门关上后,屋里又静了下来。
他没立刻收拾残局,反而坐回椅子,从袖中摸出一本小册子,封面写着《天音录》。翻开最新一页,上面记着三行字:
“三月十七,林越言‘手机没电’,天音示‘灵机断续’;
四月初八,林越梦语‘我不是AI’,天音降谕加封;
今夜,未触毒物,仅心生嫌恶,天音即警。”
他盯着这三条看了许久,忽然嗤笑一声:“不是通神,是被神用了?呵……你以为你是算盘,就能躲过杀劫?”
他合上册子,扔进火盆。
火焰腾起,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陷在黑暗里,嘴角却往上扯了扯。
第二天他要“祭祖告庙”,这是早就报备礼部的日程。去了城外祠堂,不在京中,自然与任何事都脱得了干系。就算林越真死了,也只会查刺客、查北境、查江湖门派——谁能想到,一个三朝元老,会为除掉一个懒骨头,动用十年前埋下的杀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直晃。远处街角,有个更夫正敲梆子,声音沉闷,一下一下,像是催命。
他眯起眼,望着城南方向。
那里有一片灯火,是商队驻地,林越此刻正躺在暖炕上睡觉,说不定还打着呼噜。
“你睡吧。”他低声说,“睡踏实点。”
回到案前,他取过朱笔,在日程簿上写下“祭祖”二字,笔锋用力,几乎划破纸背。
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薄册,翻开,首页写着三个字:
“除害录”。
他在下面添了一行:
“目标:林越。状态:待清除。手段:武力介入。负责人:本人。”
写完,合上,锁进暗格。
他没注意到,就在他落笔的瞬间,远在城南的林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梦话:“谁家半夜放广播……吵得我ppt都做不完……”
这话没传出去,但他视网膜上,系统界面轻轻闪了一下:
【检测到高危意图锁定目标,咸鱼值+3】
【当前状态:被动防御模式启动】
【温馨提示:建议继续保持睡眠,不要睁眼】
林越哼了声,把脑袋往枕头底下塞了塞,继续睡。
柳元度则吹熄了灯。
黑暗中,他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良久,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仿佛在数什么。
一下,两下,三下。
像是在倒数。
屋外,梆子声又响了一轮。
更夫走过巷口,抬头看了眼柳府匾额,嘀咕了句:“这老大人 lately 睡得真晚啊。”
话音未落,门内传出一声瓷杯砸地的脆响。
更夫吓一跳,赶紧低头走了。
书房里,柳元度站在碎瓷片中间,手里攥着一封信的残角。那是他刚刚烧剩的副本,火没点着,他就急着把它揉成团扔了。
他喘了口气,胸口起伏。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气。
气自己居然会紧张。
他堂堂三朝元老,斗倒过三位宰相,逼退过两位国师,如今竟被一个整天喊困、走路打晃的废物逼到要用杀手?
他走回案前,重新铺纸,这次写得更短:
“若三日内无果,我亲自动手。”
最后一个“手”字,墨迹拖出老长,像一道划破纸面的刀口。
他把信折好,没封火漆,而是直接塞进怀里。
然后他解下腰带上的玉佩,放在案头。那是御赐之物,明早要去祠堂,得换素色配饰。
玉佩旁,静静躺着一把小刀。乌木柄,银刃,薄得像纸片,藏在袖中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他伸手摸了摸刀锋,指尖微微一凉。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他猛地抬头,盯着那扇半开的窗。
风停了,烛火不再晃。
他慢慢收回手,把刀收进袖袋。
然后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像是准备去上早朝那样一丝不苟。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不能再靠别人动手了。
有些事,得自己来。
他走向内室,脚步很轻。
经过屏风时,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空荡荡的书案。
墨汁还在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