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距舱内躯体的眉心仅剩半寸,寂静中,一声极轻的“咔”响自阴影深处传来,仿佛锁扣松动。
他顿住。
不是因为危险的预感——而是那具静卧的躯体,竟在此刻微微颤了一下,如同将醒未醒的呼吸。
空气骤然凝滞。
下一瞬,地面的影子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蔓延、升腾,化作一道漆黑屏障横亘在他与躯体之间。
小满的影子暴涨成遮天蔽日的幕布,边缘泛着冷铁般的幽光,缠上他双臂的瞬间,带起刺骨阴风——那风像冰针扎进皮肤,袖口猎猎作响,连呼吸都凝出白雾。
青石板上传来指甲刮擦石缝的尖锐声响,混着她哭腔与碑纹共鸣的嗡鸣:“守碑人誓言——不得让代行者自献!”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半幅铭文从地脉深处翻涌而出,正是老艄公火中所现石碑的另一半,每道刻痕都渗着暗红血光,热气蒸腾,仿佛地底有活物在低吼。
沈砚被影子拽得踉跄,却仍在向前挣。
他手腕上的银链擦过舱壁,发出刺啦声响,火星四溅,烫红了腕骨。
金属的焦味混着铁锈气息钻入鼻腔,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磨砂:“小满,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砚!”苏晚照被血莲阵纹勒得膝盖生疼,膝盖下的地面冰冷刺骨,她望着沈砚泛红的眼尾,喉间发紧——失去“信任”后,她本以为他的心意会像蒙尘的镜子,此刻却清晰得让人心慌。
那抹红在她视野里灼烧,像极了义庄炉火旁他替她暖手时,指尖跳动的火光。
变故突生。
一道白光从冥河方向破空而来,如利刃劈开浓雾,刺得她瞳孔骤缩,眼前瞬间泛起残影。
光没入心口轮盘的刹那,皮肤下传来细微震颤,似有电流窜过脊椎。
雾姬的声音裹着水汽钻进识海,比从前更轻,像要散在风里:“我曾是第0号……拒绝上传数据,才成了雾。现在,我把‘拒绝’还给你。”
轮盘突然剧烈震颤,那些她熟稔的机械纹路间,竟裂开一道新的光痕,浮现出从未见过的指令:【启动反向上传:向无界医盟发送“拒绝”信号】。
苏晚照猛然抬头,逆生舱内那具与她一模一样的躯体在她眼里突然透明——胸腔里跳动的魂核,额间若隐若现的系统印记,原来都是无界医盟钉进玄灵界的观测针。
她指尖发麻,掌心渗出冷汗,耳边嗡鸣不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倒退,只为让她看清这真相。
她终于明白:要终结这场实验,不是用自己的心去换“自由”,而是让整个系统收到“第7号代行者拒绝服从”的信号。
“阿晚!”沈砚的呼喊被系统警报声撕裂。
尖锐的蜂鸣在颅骨内共振,耳膜刺痛,连牙齿都在发颤。
苏晚照咬破手掌,血腥味在齿间炸开,咸腥中带着一丝铁锈的凛冽。
她颤抖着将染血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皮肤灼烫,仿佛有烙铁贴上,亡语共刻的符文在血肉下浮现,滚烫如熔岩流动。
这次不是唤醒他人记忆,而是要把自己的意识刻进系统底层。
剧痛如刀剜心。
她看见符文在血肉里燃烧,漆黑的火焰顺着血管窜向四肢百骸,逆生舱的金属外壳因共振发出刺耳的蜂鸣,像千万根钢针刮擦耳膜。
系统疯狂闪烁红光,机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紊乱:“警告!检测到高维叛离信号!启动强制情感剥离——”
苏晚照脑中炸开一片白光。
义庄暖炉旁烤得焦黑的红薯、沈砚替她挡刀时溅在她脸上的血珠、雨夜他背着她踩过积水时裤脚的泥点……所有与他相关的温暖画面一一褪色、碎裂,像被揉皱的纸团扔进碎纸机。
记忆的残片在意识中飞旋,每一片都带着温度,却迅速冷却。
她望着沈砚此刻因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突然发现自己再无法说出“爱”这个字——不是不爱了,是这种情感被系统从她意识里连根拔起,只剩心脏仍在为他狂跳,像具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
指尖冰凉,心口却滚烫,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尽她最后的温度。
“好啊……”她跌跪在地,却仰头大笑,血泪顺着嘴角淌进衣领,咸涩与灼痛交织。
笑声在废墟中回荡,空洞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逆生舱在轰鸣声中爆裂。
嵌在空壳胸腔里的魂核如流星般窜出,带着灼人的热意直冲苏晚照胸口。
空气因高温扭曲,发丝边缘卷曲焦黑。
沈砚的影子突然笼罩下来,他不知何时挣脱了小满的束缚,单薄的后背挡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她手腕——掌心冰凉,却稳如磐石。
魂核没入他心口的瞬间,沈砚的皮肤开始晶化。
淡金色的裂纹从胸口蔓延至脖颈,像某种古老的阵图在他体内苏醒。
触感从指尖退去,仿佛血液凝固成冰,每一寸肌肤都在缓慢石化。
地脉的震颤突然逆转方向,原本供向母体的灵气开始疯狂倒灌,阿葵赤化的金瞳闪过慌乱,她试图爬向逆生舱残骸,却被反冲的灵气掀翻在地,掌心擦过碎石,火辣作痛。
“你说过……”沈砚低头看她,晶化的睫毛上凝着细碎光尘,声音却温柔如初,“只要记得红薯,你就信我。现在,换我信你一次。”
苏晚照想抓住他晶化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
她望着他眼底未被晶化的最后一点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蹲在义庄后巷替她捡验尸工具,发梢沾着雨珠说“我叫沈砚,以后跟着苏仵作”。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望着她的吧?
雨滴落在石板上的清响,仿佛还在耳边。
“阿砚!”她喊他的名字,可喉咙里涌出的只有破碎的气音——系统连“恐惧”都要剥夺吗?
胸腔发紧,像被无形之手扼住,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沈砚冲她笑了笑,转身跃入逆生舱的残骸。
晶化的双臂在舱内合拢,将自己封入其中。
舱体发出垂死的哀鸣,地脉的抽离声、小满的哭声、阿葵的尖叫混作一团,像无数根弦在耳膜上拉扯。
苏晚照看见沈砚的身影被金色光茧包裹,最后一丝未晶化的眼尾,还沾着她刚才溅上去的血——那血珠在光中微微颤动,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产房在震动中崩塌。
梁木砸下时,小满的影子突然裹住苏晚照,将她拽到墙角。
残瓦纷飞,划过脸颊留下细小血痕,尘土呛入口鼻,带着腐朽与金属烧焦的气息。
她看见冥河的水逆流而上,星图在天穹碎裂成星尘,轮盘最后浮现一行字:【第7号代行者状态:叛离。
终焉预演沙盘——数据污染。】
尘埃落定。
苏晚照跪在废墟里,掌心还残留着沈砚晶化前的温度——那温度正一点点冷却,像熄灭的炭火。
她的指尖触到一块硬物——是沈砚总揣在兜里的烧火棍断片,不知何时掉在她脚边。
断口处还沾着炭灰,像他从前替她生炉子时,蹭在袖口的那些。
指尖摩挲那粗糙的炭痕,仿佛还能嗅到一丝焦糖与木香的余味。
“下一个坐标……是你的原生世界。”小满的影子缩成小女孩的轮廓,蹲在她旁边,指尖指向北方。
影子边缘的冷光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声音轻得像风,“守碑人……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苏晚照抬头。
灰烬飘落如雪,覆在她肩头、发间,落在睫毛上,带来细微的灼烫。
她摸出烧火棍断片,插向地面那半幅碑文的空缺处——严丝合缝。
石碑突然泛起青光,将她的影子与沈砚封入逆生舱的光茧叠在一起,像幅被岁月磨损的画。
光影交错间,她仿佛听见他低语:“信我。”
远处传来冥河倒流的呜咽,像谁在哭,又像谁在唱。
她望着光茧所在的方向,眼中无悲无喜,只剩一道执念燃烧,像块淬了火的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这一次……”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誓言,“换我来当规则的尽头。”
灰烬越落越密,渐渐覆住她膝头的烧火棍断片,覆住石碑上的铭文,覆住逆生舱残骸里那团金色光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