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锥，猝然刺入这死寂的洞窟，刺入我紧绷的神经。
赵诚？！
怎么会是他？他如何找到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就知道这个地方？这个连北镇抚司档案都未必记载的隐秘之处？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彼之耳目，或在肘腋”。赵诚，这个我一手提拔、视为心腹的锦衣卫百户，难道……
我紧贴洞壁，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黑暗中，感官被放大到极致。洞口方向只有那一声试探性的低唤后，便再无声息。他在等，等我的回应，或者，在确认我的位置。
他没有贸然进来，是顾忌洞内情况不明，还是……另有所图？若是追踪而来，为何不直接带人合围？若是巧合，这巧合也太过致命。
时间在死寂中一滴一滴流逝，每一瞬都充满煎熬。怀中的木盒如同烙铁，提醒着我刚刚获取的秘密绝不能暴露。赵诚是敌是友，在此刻，成了一个我必须立刻判断，却又毫无把握的难题。
我缓缓移动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调整着角度，试图透过洞口的荆棘缝隙观察外界。天色微明，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守在洞口外侧，并未持弩戒备的姿态，但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赌一把？还是……杀出去？
我握紧了软剑，剑柄的冰冷让我纷乱的心绪稍定。赵诚武功不弱，若动起手来，我虽有把握胜他，但必然闹出动静，若他并非独自前来，后果不堪设想。
“赵诚。”我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警惕，“你怎么找到这里？”
洞外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带着急切：“大人！果然是你！昨夜陈府爆炸，全城震动！东厂和咱们北镇抚司的人都出动了，说是搜捕刺客逆党，但……但卑职觉得不对劲！他们盘问的重点，似乎并非刺客，而是……大人您的行踪！”
我的心猛地一沉。东厂和纪纲，果然将矛头指向了我！
“卑职担心大人安危，想起您早年曾提过一句城东有处前朝废窟可暂避，便抱着万一的想法过来看看……”他语速很快，透着真诚的焦急，“大人，您没事吧？陈府那边……”
他没有直接闯进来，解释也合情合理。我提拔他，正是看中他心思缜密，忠诚可靠。难道是我多疑了？“彼之耳目”的警示，让我看谁都像是潜在的敌人。
但，万一呢？万一这份“忠诚”，是另一层面具呢？
“我没事。”我打断他，依旧没有现身，“外面情况如何？东厂和指挥使大人，有什么说法？”
“冯太监一口咬定是‘靖难遗孤’所为，动用火器，猖狂至极。但……纪指挥使态度暧昧，并未明确附和，只是下令全力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诚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卑职来之前，发现冯太监派了人，暗中监视了您在北镇抚司的值房和常去的几处地方。大人，他们恐怕……是冲您来的！”
这不意外。从冯太监围塔、灭口面具人开始，东厂的目标就很明确——要么将我纳入掌控，要么彻底清除。而纪纲的暧昧，更让我心寒。他是我上官，我为他效力多年，此刻却如同弃子。
“你进来。”我最终做出了决定，但身体依旧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小心些，只有你一个。”
脚步声轻轻响起，赵诚矮身钻过荆棘，进入了洞窟。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穿着普通的青色劲装，未着官服，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与担忧，眼神看向我藏身的阴影，充满了关切，不似作伪。
他看到我无恙，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目光落在我手中尚未归鞘的软剑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垂下眼帘：“大人……”
“你说东厂在找我，为何你还敢来？”我盯着他，不容他回避，“就不怕被牵连，定为同党？”
赵诚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然：“大人对卑职有知遇之恩！若非大人，卑职如今可能还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旗。如今大人蒙难，卑职若因怕事而退缩，与禽兽何异？况且……”他咬了咬牙，“卑职也觉得此事蹊跷！陈侍郎死得不明不白，东厂反应过度，指挥使大人态度不明，这背后定然有鬼！卑职相信大人绝非叛逆！”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神坦荡。我在锦衣卫多年，自问看人尚有几分准头。赵诚此刻的表现，不像演戏。或许，是我被接连的背叛和谜团逼得太过紧张了？
但那份警示，依旧像根刺扎在心里。
我缓缓收起软剑，但并未完全放松警惕。“你能来，我很欣慰。”我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随即放松，“如今局势诡谲，我能信任的人不多。”
“大人有何打算？卑职愿效死力！”赵诚抱拳，语气坚定。
打算？我脑中飞速转动。木盒的秘密必须查清，皇宫大内的线索需要验证，东厂和纪纲的意图必须摸清。但眼下，我是他们明面上的“逃犯”，寸步难行。
“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我沉声道，“第一，设法查清，昨夜除了东厂和北镇抚司的人，是否还有其他势力出现在陈府附近，特别是使用那种威力巨大火器的线索。第二，留意纪指挥使的动向，看他与东厂，尤其是冯太监，有无秘密接触。第三……”我略一沉吟，“帮我查一个图案。”
我取出怀中那枚螭龙铁牌，但没有完全递给他，只是让他能看清上面的纹样。“记住这个图案，螭龙，黑底，阴刻。查查它在江湖上，或者……在宫禁之内，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记住，暗中查访，绝不可泄露你我关系，更不可让人知道你在查这个。”
赵诚仔细端详着铁牌，眉头微蹙，显然也从未见过此物。他郑重地点点头：“卑职明白！定会小心行事。”
“还有，”我补充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若发现任何被监视的迹象，立刻停止一切行动，保全自身为上。”
“谢大人关心！”赵诚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交代完毕，我让他先行离开，并约定了一种紧急情况下单向联系的方式——在城南土地庙特定位置的砖缝留下标记。
看着他消失在洞口的光亮处，我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信任，在此刻是如此奢侈的东西。但我无人可用，只能冒险一搏。赵诚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通往外界、获取信息的绳索。
洞内重新恢复死寂。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再次取出那幅丝绢地图和桑皮纸。
“名单不全，小心提防。”——陈观持有此盒，他是否就是那份“不全的名单”上的人？他被灭口，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成了需要被清除的目标？
“彼之耳目，或在肘腋。”——赵诚……我甩甩头，强迫自己暂时抛开这个念头。但锦衣卫内部，定然不干净。
“真龙隐于九重，非在江湖。”——皇宫……建文帝真的可能还活着，并且藏在宫里？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但若非如此，何以解释“九重”？若真龙非指建文，那又是指谁？这大明天下，除了龙椅上的那一位，还有谁配称“真龙”？
谜团如同乱麻，越扯越紧。而我已经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东厂、神秘的螭龙势力、可能存在的宫内秘密、以及我自身扑朔迷离的身世……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
我必须尽快行动，在被人彻底扼住喉咙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那个关键，或许就在这幅地图标注的地方，或许就在那“九重”深宫之内。
天，快亮了。而我，仍身处这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