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这场风寒来得急,去得也快。
在朱允熥接连几日的精心照料与太医调理下,不过三四日时间,病气就已经散去,精神也恢复如常。
那天他无意间发现两个儿子的惊人秘密,内心带来了强烈的震动,也被他悄然埋在了心底。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十分默契,他们谁都没有去问允熥地图的事,而允熥也浑然无觉。至少在表面上,整个宫廷都一切如常。
病刚好些,朱标便回到文华殿,那里有堆成山奏章等着他。
他是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人,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毫无保留地使出来。
这天午后,朱元璋召朱标至乾清宫。
老爷子开门见山:“标儿,前几日咱跟你提的迁都之事,你这几天可想出个章程了?”
朱标谨慎回道:“鞑虏确实是心腹大患,北方空虚,地荒民穷,自唐亡以来,一直在胡人治理之下,尤其燕云地区,胡风极盛,为长治久安,迁都极有必要。
只是国朝新立,百废待兴,迁都工程浩大,所需钱粮、木料、工匠、役夫,数额巨大,眼下国库空虚,实在难以支撑。再有,江南是财赋重地,贸然迁都北方,江南豪强愿意吗?他们会不会制造事端,引发动荡?”
朱元璋缓缓道:“你的顾虑确有道理。南京虽好,却不是开拓之都。自秦汉隋唐到如今,北边不安宁,天下就永难安宁,赵宋两次亡于胡人之手,家国沦丧,天下倾覆,亿兆生民陷于铁蹄之下,填于沟壑之中。
这是血的教训,可一可二不可三,趁着咱还干得动,就把这天底下最难啃的硬骨头给啃下来!咱的意思,徐徐图之,咱们父子用十到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时间,完成迁都大业,绝不把麻烦事扔给子孙后代。”
一番慷慨陈词,令朱标深受感染。
朱元璋随即下令:“标儿,过几天,叫上蓝玉、冯胜、傅友德和汤和那几个老家伙,关起门来议一议。他们都是跟着咱打天下镇守四方的,听听这些带兵之人的看法,心里也好有个数。”
朱标深知父亲一旦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也不再多言。
几日后,乾清宫西侧的武德殿内烛火通明。
此处不似奉天殿那么庄严肃穆,更像是皇帝处理机密政务的书房。一场将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机密会议,悄然进行。
与会者少,分量却重:太子朱标、凉国公蓝玉、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以及老迈的信国公汤和。他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北疆舆图周围,神色凝重。
朱允熥垂手侍立,时而为祖父轻轻捶打肩背,时而悄无声息地为重臣续上热茶。他低眉顺目,像个不起眼的侍从,两只耳朵捕捉着在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的变化。
朱元璋喝了一大口浓茶,将茶叶吐回手心,特有的淮西口音开了腔:
“今儿个叫你们来,是要说件要紧事——迁都。咱这些日子看着北边舆图,心里头实在不踏实。”
几位大将纷纷想发言。朱元璋抬手微压,示意太子:"把兵部、户部近日呈上的要紧奏报,跟他们说说。”
朱标从袖中取出备好的奏章展开:“甘肃奏报,上月有大股鞑骑南下。大同总兵奏报,蒙古部落有异动。辽东都司也奏报,女真诸部与北元残余勾连渐深……仅去年一年,漕河北运粮秣达三百五十八万石,征调民夫逾三十万众,运河沿岸州县疲于奔命……”
一连串边情与数字,勾勒出大明帝国正以东南数省,艰难滋养脆弱的北部边防。
朱元璋手指划过舆图上蜿蜒的长城,点向广袤漠北。
“北元那些余孽,败是败了,可人还在,马还在,弓刀还在。等他们在漠北喘过气来,随时都能南下打草谷。南京好是好,就是离前线太远。咱这心里,总觉着拳头打出去少了力气。所以咱琢磨着,为了子孙后代,是不是该往前挪一挪,找个更能镇得住场子的地方当都城?这是千秋大计,大伙都讲讲,有啥说啥。”
蓝玉率先发声,带着一贯的锐气:
“陛下圣虑深远!要挪就一步到位,北平是前元大都,根基还在,有陛下坐镇指挥,我铁骑出居庸关、古北口,一月之内便可直捣虏庭!而且北平近海,水运陆运都方便。”
他话音刚落,侍立在侧的朱允熥提起茶壶,为他半满的茶杯又续上了热茶,滚烫的茶水迅速注满杯盏,直至边缘,眼看就要溢出。
这失礼的举动让蓝玉微微一怔,抬眼看向他。
待蓝玉说完,冯胜微微摇头接口道:
“蓝玉,北平固然前出,却也过于险要。如果虏骑绕道破关,则京师震动,天下危急。关中是四塞之地,表里山河,易守难攻,也该考虑。”
不等冯胜话音落地,朱允熥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清嗓子般的轻咳:“嗯、嗯嗯……”
此情此景,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朱标眉头一皱,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
朱元璋直接开骂:“你个小兔崽子,嗓子眼里长鸡毛了?咳什么咳,咳你爹个腿,欠揍玩意儿!”
朱允熥立刻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傅友德见气氛稍缓,这才开口道:“宋国公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只是…关中自唐末以来,水利失修,物产远不及江南,百万军民供给全靠漕运,又是逆流而上,未免太难了。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四通八达,北控燕赵,南引江淮,也是个稳妥之选。”
三个人三种主张,汤和说道:
“无论迁往哪里,都是浩大工程。北平残破,关中凋敝。天下初定,民力有限,迁都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信国公这番话,如同一瓢冷水,殿内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朱标道:“信国公所言甚是,迁都动辄耗费亿万钱粮,征发数十万民夫,不可不慎。若真要迁,也需做好万全准备。至于地点……关中似乎更为稳妥。”
此言一出,朱允熥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来了,历史的车轮正朝着既定的深渊碾去。
祖父倾向于关中,父亲也认同关中……下一步,便是派遣太子视察陕西。然后……便是那场要了父亲性命的劳累过度引发的沉疴。
关中经济上过度依赖东南漕运,物流成本极高,会拖垮整个帝国。北京会成为帝都,成就天子守国门的气魄,却也埋下诸多隐患。
可他现在一个字都不能说。咳两声都被老爷子骂个没完,要是胆敢开腔反对……估计会被老爹乱棍打死。
会议又进行了半个时辰,最后也没能下结论,蓝玉还跟汤和吵了起来。
朱元璋并不急于一锤定音,最后挥挥手:“蓝玉你他娘的是属疯狗的吗?怎么逮谁咬谁?莫非只许你一人说话,不许别人说话?好了,今天先议到这儿,你们都回去再想想,过几天再议。今日之言,出得此殿,勿与外传。”
众臣躬身告退,朱标也行礼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朱元璋对朱标说道:“关中究竟如何,还得亲眼去看看。你近日准备一下,待天暖了,替咱去陕西走一遭,仔细勘察山川形胜、民情风俗。顺便把朱樉那个混账押回来,三秦百姓可被他祸害惨了。”
朱标恭敬应答:"预计四月就能启程。"
朱允熥端着茶盘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溅了出来,他迅速低头,用眼角余光扫过祖父的侧脸,又看向父亲即将离去的背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见父亲转身走向殿门,他心中焦急,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想要紧随其后。
刚低着头跟着朱标的背影迈出两步,身后传来朱元璋一声低喝: “允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