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撕开寂静的,是人踩断枯枝的脆响,和随之而来急促又压抑的脚步声。
红眼老三像一头被狼群追赶的野猪,浑身挂着露水和泥土,一头撞进了地心工坊的警戒范围。
他眼中的血丝比平时更重,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锋哥!火药岭那边……出事了!”
凌晨的寒气仿佛凝固了。
林锋从图纸堆里抬起头,眼神瞬间由沉思转为锐利。
他没问多余的话,只披上一件外套,大步流星地跟了出去。
火药岭外围,三具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灌木丛中,他们是负责从山民手中接收硝土的硝工班成员。
每个人的致命伤都在后心,一击毙命,显然是遭到了训练有素的敌人伏击。
他们身上用来背负硝土的背篓被翻得底朝天,空空如也。
林锋的目光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
一枚黄澄澄的东西,在晨曦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那是一枚被暴力扭曲的铜质卡具,被人用军刺狠狠钉进了树身,像一个挑衅的徽章。
卡具的边缘,用钢针刻着一行极小的字:“L型标准·缴获样件”。
红眼老三愤恨地啐了一口:“他娘的,这帮狗杂种,抢了我们的东西还敢留记号!”
林锋却一言不发,伸手将那枚卡具拔了下来。
入手的一瞬间,他的心便猛地一沉。
卡具的重量、边缘的打磨手感、甚至扭曲后金属的延展纹理,都熟悉得可怕。
但他翻过来看向内侧的定位槽时,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这不是他们兵工厂流出的任何一件模具。
他们的卡具,为了防伪,在内槽不起眼的位置都有一个用鼠牙钻头打出的微小凹痕,肉眼难辨,只能用指甲盖最尖端的地方去刮才能感觉到。
而手中这枚,光滑如镜。
“田中!”林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把我们回收的所有报废L型卡具全部拿来!”
片刻后,当十几件磨损严重的旧卡具与这枚“缴获样件”摆在一起时,答案不言自明。
这是一件仿制品,一件……精度高到令人发指的仿制品。
田中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额头渗出了冷汗,声音发颤:“锋哥,尺寸误差……竟然控制在0.2毫米以内。这……这是用德国机床才能做出来的精度!”
0.2毫米。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意味着敌人不仅缴获了他们的零件,还通过逆向工程,完美复制了他们的核心生产工具。
“宫本动真格了。”林锋低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他不再大海捞针地找我们的厂,他在用我们的标准,自己造一个厂。”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敌人能造出如此精密的假卡具,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自己生产那么简单。
“小文姐!立刻核查最近七日内,所有村子的收货数据,特别是枪管内径的质检记录,一个字都不要漏!”
命令如电,情报网络高速运转起来。
不到半小时,结果汇总到了林锋面前。
数据像一张逐渐清晰的死亡判决书:柳家洼、赵家屯、王家庄……足足五个村子上报了同样的问题——“卡具磨损异常,导致所产枪管内径普遍偏大”。
这些报告起初被当做是个别损耗问题,但此刻串联起来,真相令人遍体生寒。
林锋猛然醒悟。
敌人根本不是想用这些假卡具来生产武器,他们是把这些外形毫无破绽的“毒药”悄悄混入了兵工厂的零件流通链!
村民们领到假卡具,毫不知情地生产出一批又一批的次品枪管。
这些枪管从外表看完全合格,可一旦装配成枪,列装到前线部队手中……
“三发,最多三发子弹,必定炸膛!”田中的脸色惨白如纸。
炸膛的后果是什么?
不仅是枪毁人亡,更是对“边区造”这块金字招牌的致命打击。
当战士们发现自己手中的武器是随时会爆炸的废铁时,那种信任的崩塌,将比任何一次战役的失败都更加可怕。
“好狠的计策。”林锋的眼神冷得像冰,“他不是为了毁掉我们的枪,他是为了毁掉战士们用命换来的信任。”
“立刻传我命令!”他斩钉截铁地喝道,“一、暂停所有‘L型’标准工序的流转,封存所有相关卡具,等待甄别。二、立即启用备用生产方案,所有新下发的卡具,全部改用‘Z型’暗标体系。三、小文哥!”他转向一旁的设计师,“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给我设计一套‘手感比对板’。把合格枪管和这批瑕疵枪管并列固定,我要让每一个质检员,就算闭着眼睛,光用手摸,也能把这批废品给我从枪堆里揪出来!”
命令下达,整个地下兵工厂像一台被瞬间激活的精密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开始疯狂转动。
而在几十里外的王家庄,铁蛋娘正对着一台由织布机改造的膛线钻床唉声叹气。
新领来的卡具不知怎么回事,用起来总觉得不对劲,钻头下去的节奏总是被打乱。
更烦人的是,最近日本人加强了夜间巡逻,村口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惊得棚里的那头老驴根本拉不动磨盘,导致钻床的动力时断时续。
“狗日的小鬼子,觉都不让人睡。”她骂了一句,她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卸下了连接驴车的传动杆,又拆下旧纺车上的纺锤轴,找来一捆井绳,将一块沉重的配重石块吊在房梁上。
她利用重力势能,将井绳一圈圈缠在纺锤轴上,驱动钻头匀速旋转。
没有了驴,她就自己充当动力监控。
每当钻头稳定地旋转一圈,她就用一根小木棍,在旁边挂着的破碗沿上轻轻敲一下。
“铛……铛……铛……”
清脆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像是死神的钟摆,规律而冷酷。
“七十二响,膛线成。”当最后一声敲击落下,铁蛋娘长出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凝聚了全部心血的枪管取出,用油布包好,塞进了灶台下方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一眼那个“不对劲”的旧卡具,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
铜块在烈火中迅速软化、熔解,最终变成一滩无法辨认的金属疙瘩。
第二天,一队伪军果然冲进院子搜查。
他们翻箱倒柜,最后只在灶膛灰里刨出那块熔化的铜渣。
领头的伪军小队长踢了一脚,嫌恶地嘀咕:“晦气!还以为有啥线索,这婆娘看来真就只会做饭。”
与此同时,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一支伪装成运粮队的队伍里,白兰压低了斗笠。
她在一个岔路口的茶馆里,成功截获了周铁嘴的徒弟传来的最新情报。
情报藏在一张包裹着两颗茶叶蛋的油纸里,上面用暗语写着:“唱本第三段被改,‘三钱硝’变成了‘四钱磺’。”
白兰和身旁的队员对视一眼,心头同时一沉。
《打铁谣》是他们用来在民间传播火药基础配方的民谣,简单易记。
现在,敌人已经察觉了这首歌谣的秘密,并且开始主动散播错误的版本!
“三硝两磺一木炭”是基础,现在被改成“四钱磺”,一旦有人照做,造出来的火药要么是哑火的废物,要么就是极不稳定的炸药。
消息传回地心工坊,林锋听完汇报,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宫本以为他抓住了我们的尾巴,想让我们的火药自己出问题?好啊,那我们就让这谣言,自己咬死自己。”
当夜,烛火下,林锋亲笔写下了三版截然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新配方”,交由三个独立的地下交通员,通过不同的渠道散播出去。
第一版,通过说书人的嘴传出去,说“榆皮灰要用新锅炒焦,才能引火”;第二版,混在黑市的交易中泄露,说“硫磺得加倍,做出来的炮仗才响”;而第三版,则由潜伏在伪军中的内线“无意间”透露给一个汉奸,强调“硝土必须用水浸泡三天三夜,才能去毒,否则必炸”。
三道真假难辨的谣言,如同三条毒蛇,被同时放进了黑暗的丛林。
不出两日,日军特高课的情报分析组,收到了来自不同线人、内容却大相径庭的报告,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紧接着,各地据点陆续传来消息:“支那民间自相残杀,多处村庄因私造劣质火药引发爆炸,死伤惨重。”宫本看着这些报告,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深夜,万籁俱寂。
林锋独自一人坐在岩洞口,复盘着整场无声的战局。
风从山谷中吹过,带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三弦声。
是《打铁谣》。
但这个调子……不对。
节奏时快时慢,好几个音节被故意拖长,还有几个地方出现了突兀的休止,像是初学者在笨拙地弹奏,又像是在故意唱走调。
林锋的眉头先是皱起,但随即,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错乱的音符在他脑中不再是旋律,而是一组不断起伏的波动图谱。
音节的长短间隔、重音的落点位置、尾音的拖长秒数……这些看似毫无规律的破绽,在他脑中飞速组合、解码,竟与一套他早年间研究过的“变节拍脉冲编码”高度吻合!
他猛地睁开双眼,一道精光在眸中爆射而出!
“这不是破绽,是求救!”
他霍然起身,冲回工坊,抓起笔在纸上疾书:“紧急密令!通知所有村庄,从即刻起,凡听闻‘走调版’《打铁谣》者,立即无条件焚毁当日所有成品,封存所有原料,原地待命,切勿妄动!”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摇曳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军事地图上,那张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村庄像一张巨大的网。
林锋凝视着地图,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森然的笑意:
“宫本,你们以为我们在造枪?不,我们在织一张网——而你们,已经踩进来了。”
命令下达到每一个末梢,整个庞大的地下生产网络瞬间由动态转为静态,陷入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极度压抑的寂静。
夜色愈发深沉,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岩洞内,只有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固执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