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以后，王皓没动。
他站在堂屋中央，手里还捏着那支金凤钗。炉火快灭了，只剩一点红光在灰里闪。他低头看了眼钗子，凤凰的眼睛像是活了一样，在暗处反着微弱的光。
他把钗子轻轻放在桌上，坐到炉边椅子上，烟斗塞进嘴里，没点。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声。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外响了三下敲门声。
不急不慢，一下，两下，三下。
不是雷淞然那种砸门的动静，也不是李治良战战兢兢的轻叩。这声音熟得很，像是专门给他听的。
王皓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
外面站着史策。
她摘了墨镜，眼睛直盯着他。风从巷子里吹过来，把她中山装的衣角掀了一下。
“你来了。”王皓说。
“你不意外？”她问。
“我等你半天了。”
他侧身让她进来，顺手把院门闩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谁也没说话。
史策站在炉边，看了看桌上的金凤钗，又抬头看王皓。
“雷小子把你叫回来的？”她问。
“他带回来一支钗子。”王皓坐回椅子，“你说它是祸根。”
“它就是祸根。”她说，“而且你早就知道。”
王皓没否认。他掏出火柴，点了烟斗，吸了一口，吐出烟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他问。
“楚国巫官用的祭祀器。”她说，“也是镇墓之物，用来封印墓道入口。这种形制的金钗，全国出土不超过五件。你不会不认识。”
王皓眯起眼：“那你应该也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沂蒙山出现？”
“不该在。”她摇头，“楚墓主要在江汉平原，山东这边几乎没有大型楚文化遗存。这支钗要是真从土里刨出来的，说明下面有个没被发现的大墓——而且是高等级贵族墓。”
王皓手指敲了敲烟斗杆：“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爹当年研究过类似的东西。”她忽然说，“虎座凤鸟架鼓，是不是？军阀张啸天为抢那件文物，把你爹活埋了。”
王皓眼神变了。
他没动，但烟斗停在嘴边，没再吸。
“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他说。
“我是记者。”她淡淡地说，“查过你大学时期的论文，也翻过《申报》旧档案。你发表过一篇关于楚巫仪式和墓葬结构的文章，后来被学界封杀。原因是你提到了‘活字镇魂’——说有些古墓的开启密码，是靠特定的人念出特定的字才能激活。”
王皓沉默了几秒。
“所以你觉得，”他缓缓开口，“地图上的‘巫’字，是个钥匙？”
“不是我觉得。”她说，“是事实。你在研究这个，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收留那两个放羊的傻兄弟，也不会半夜翻你爸留下的笔记。”
王皓笑了下，笑得有点累。
“你查我查得挺深啊。”
“我不只查你。”她伸手从袖口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我还查了这支钗的工艺特征。双丝嵌金法，线条细如发丝却一刀成型。这不是民间手艺，是楚国王室专供匠人做的。这种技术失传快三百年了。”
王皓看着那张纸，没说话。
她继续说：“而且这钗子尾部有刻痕，像雷纹又像云气。我在故宫见过类似的标记——那是‘北门启’的符文变体。意思是‘巫启北门’，只有掌握仪式的人才能解读。”
王皓终于抬头：“你怎么懂这些？”
“我爹是古玩商。”她说，“十二岁那年，他在上海被人杀了，就因为不肯交出一只明嘉靖青花瓶。从那天起我就明白，有些东西不能让人拿走。后来我混进文物圈，查走私案，追过七条线，最后全断在楚文化这批货上。”
王皓盯着她。
“你是冲文物来的？”
“我是冲仇人来的。”她声音低下去，“但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这支钗一旦现世，马旭东、佐藤一郎、杨雨光这些人全会扑上来？他们不在乎什么文化传承，他们只想要宝藏。”
王皓点点头：“所以我没让雷淞然去卖。”
“可你也还没把它交给政府。”她看着他，“你怕他们保不住，对吧？就像你爸当年，宁愿死也不交出虎座凤鸟架鼓。”
屋里一下子静了。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跳起来，落在地上。
王皓把烟斗放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你说你想合作？”他问。
“我没说。”她纠正，“我说的是——我想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只是想挖宝发财，我现在就走。但如果你是想保住它，不让它流到国外，那我们可以谈谈。”
王皓冷笑：“谈什么？你上次见我，摔了我三块银元的笔洗。”
“你骗我肉包，还说是考古经费。”她也笑，“咱俩谁也不比谁干净。”
王皓摇摇头：“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这年头还有人愿意为一件文物拼命。”
“我已经拼过一次。”她卷起左臂袖子，露出一道旧疤，“为了抢回一批被日本人运走的陶俑，我在码头挨了一枪。那时候我还是记者，没人帮我，我就一个人往上冲。”
王皓看着那道疤，没说话。
“你呢？”她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不是嘴上说说‘保国宝者当以命换命’，是真的豁出去？”
王皓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字：“这是我爸最后写的。‘若后人得此图，切勿轻启，除非国难当头，无人守土。’”
他合上本子：“现在是国难当头吗？”
“每天都是。”她说。
王皓看着她，很久。
然后他走回桌边，拿起金凤钗，放在她面前。
“地图在我手里。”他说，“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解开‘巫’字。我需要帮手。”
“我可以帮你推演墓道结构。”她说，“用八卦阵图。”
“但你不懂楚语。”
“你可以翻译。”她看着他，“你懂英法德文，难道看不懂古楚文字？”
王皓苦笑：“看得懂，不代表念得出。那种字，念错了会触发机关。”
“那就别念错。”她说。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退。
炉火又闪了一下，照亮他们的脸。
“还有一个问题。”王皓说，“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冲宝藏来的？”
“你可以随时杀了我。”她平静地说，“等我们找到墓，你拿着东西走，我躺那儿。只要你敢。”
王皓愣住。
他盯着她，好几秒。
然后他笑了，这次笑得真心一点。
“你真是个疯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她说，“一个大学老师不去讲课，天天研究怎么挖坟，还带着两个放羊的穷小子满山跑，你说你正常？”
王皓没反驳。
他重新点燃烟斗，吸了一口。
“明天中午。”他说，“我去老茶馆。”
“午时整。”她补充，“别迟到。”
“我要是不去呢？”
“那说明你怂了。”她戴上墨镜，转身走向门口，“或者你根本不想守住这东西。”
她拉开门，冷风灌进来。
王皓坐在炉边，没起身。
“史策。”他在她出门前叫住她。
她回头。
“你以前……真觉得我是个骗子？”
她嘴角动了动。
“现在觉得你是蠢蛋。”她说完，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王皓一个人坐在屋里，烟斗里的烟慢慢散开。
桌上，金凤钗静静躺着，火光映在凤凰的眼睛上，像要烧起来。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和刚才敲门声一样。
一下，两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