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集的夜晚，比白天多了几分静谧，却也藏了更多看不见的涌动。没了日头的炙烤，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屋檐巷角，卷起白天沉淀下的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师部院里的煤油灯早已熄灭，只有哨兵巡逻时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和远处山林里不知名野畜的夜嚎，点缀着这片黑暗。
楚风却没有睡。他披着件旧军大衣，坐在指挥室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摩挲。地图上，代表日军扫荡部队的蓝色箭头依旧狰狞，但此刻他脑海里盘旋的，却是另一张无形的地图——一张关于人心、忠诚与背叛的暗网。
史密斯那张带着优越感和算计的脸，李云龙咋咋呼呼却又精明的眼神，兵工厂里王承柱和老周争吵时溅出的唾沫星子，宣传科那几个年轻学生因理想与现实碰撞而激动的面孔……还有孙铭悄无声息递来的、带着寒意的小纸条。
“鼹鼠”……“梅机关”……藤原信。
这些词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神经末梢。美国人想从外部渗透、收买、界定；内部的同志（或许已不能完全称之为同志）因理念不同而产生分歧；而最致命的，是那条隐藏在阴影里，不知何时会突然窜出，咬向要害的毒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用报纸糊着的破旧木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夜息，让他因思虑过度而有些发胀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远处，黑黢黢的山峦像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
“师座，还没休息？”孙铭的声音如同鬼魅，在他身后响起。他走路总是这样，几乎没有声音。
楚风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心里不踏实。‘谛听’那边，还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孙铭走到他身侧，同样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低沉的声音传来：“范围在缩小。‘梅机关’这次动用的是‘沉睡者’，激活指令很隐秘。目前排查的重点，集中在近期接触过核心物资调配、通讯密码以及……与那位美国客人有过间接或直接接触的人员。”
“史密斯……”楚风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今天又有什么动作？”
“去了被服厂，说是‘参观学习我们的后勤管理’。问了很多关于布料来源、染料供应的问题。下午，又以交流的名义，去了‘育才谷’外围，和两个从上海来的机械工程师聊了很长时间，具体内容不详，但事后那两位工程师情绪似乎有些……亢奋。”孙铭的汇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勾勒出史密斯看似无害活动下的潜流。
楚风沉默了片刻。经济、技术、人才，史密斯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目标明确，手段老辣。这比明刀明枪的进攻，更让人疲于应付。
“我们的人，盯紧点。不要打草惊蛇，但要确保他碰过的每一个环节，我们都能掌握。”楚风下令，“尤其是‘育才谷’和兵工厂，外围警戒再提一级。内部排查，加快速度，但要讲究方法，不能搞得人心惶惶。”
“明白。”孙铭应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按照您的指示，对内部流通的‘流通券’流向，也开始了秘密监控。尤其是大额、异常的交易。”
楚风点了点头。经济战线，同样是战场。藤原信既然能搞伪钞和倾销，未必不会利用内部可能出现的漏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是常规的警卫信号。
孙铭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无声地移动到门后。楚风也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门口。
孙铭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然后缓缓打开了门。
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穿着普通士兵的军装，帽檐压得很低，脸上似乎还做了些简单的伪装，沾着些煤灰，看不清具体样貌。但他进来后，对孙铭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楚风，压低声音道：“师座，‘穿山甲’报告。”
是“谛听”埋得最深的钉子之一，非紧急重大情报，不会启用这种直接面见的方式。
楚风心中一凛，示意他走近。“说。”
“穿山甲”的声音干涩而急促，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紧张：“确认了，‘鼹鼠’行动并非单一目标。藤原信亲自督战，代号‘镜花’。”他喘了口气，“其主要任务之一，是伺机窃取或破坏我核心军工技术，特别是……近期有突破性进展的项目。”
楚风和孙铭的眼神瞬间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目标直指“狼穴”，直指那刚刚试射成功的“老火铳”！
“消息来源可靠？”楚风声音低沉。
“绝对可靠。‘镜花’小组携带了微型照相设备和特种爆破器材，计划利用内部人员或制造混乱潜入‘狼穴’。”‘穿山甲’语速极快，“此外，该行动还有第二目标……尝试接触并策反我方与美军观察员有过来往的技术或管理人员，建立一条……通往外面的‘捷径’。”
双管齐下！既要毁掉你的现在，还要掐断你未来的可能！藤原信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
“知道具体执行人或者时间吗？”孙铭追问。
“穿山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惭愧之色：“对方非常谨慎，采用单线休眠接触。只知道‘镜花’已经启动，人员可能已经混入，或者即将混入。激活方式和具体身份……尚未查明。时间应该在近期，他们想趁我们注意力被外部扫荡和美国人吸引时动手。”
楚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胸腔里仿佛有团火在烧，又被这冷气压抑着。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敌人不仅在外面，还可能就在身边，甚至可能正在对着你微笑，而你却不知道哪一张笑脸背后藏着淬毒的匕首。
“知道了。你立刻返回原位，保持静默，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不得再启动。”楚风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静，“注意安全。”
“是！”“穿山甲”重重点头，随即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指挥室里再次只剩下楚风和孙铭两人，但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师座……”孙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是否立刻对‘狼穴’和‘育才谷’进行彻底清查？宁可错杀……”
“不行。”楚风断然否定，打断了他的话，“那样正中藤原信下怀。内部一旦混乱，人心离散，比损失一项技术更可怕。”
他走到桌边，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狼穴”的山谷位置，然后又划向“育才谷”和三家集。
“他不是想浑水摸鱼吗？那我们就给他把水弄得更浑一点！”楚风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孙铭，你亲自去办几件事。”
“第一，立刻调整‘狼穴’部分非核心车间的布局，制造一些假目标，把真的核心区域用明哨暗哨给我围成铁桶，但要外松内紧。特别是那台机床和‘老火铳’的所有图纸、样品，全部转移至备用隐蔽点。”
“第二，在‘育才谷’和师部范围内，散布几条真假难辨的消息。比如，兵工厂最新项目遭遇重大挫折，发生严重事故；或者，我们与美方的合作取得‘突破性’进展，即将获得大批援助等等。把水搅浑，让‘鼹鼠’自己动起来，去分辨，去传递，他动得越多，露出的马脚就越多。”
“第三，通知方参谋长，以筹备‘联合教导队’和应对可能扫荡为名，对全师范围内，特别是接触核心机密和技术的人员，进行一次‘常规’的政审和能力评估。范围要广，动静可以稍大，目的是敲山震虎，也让可能的‘鼹鼠’感到压力。”
孙铭仔细听着，眼中光芒闪动，一一记下：“是！我马上去安排！”
“记住，”楚风盯着他，语气森然，“我们要抓的是活的‘鼹鼠’，要顺藤摸瓜，找到藤原信伸进来的所有爪子！在这之前，必须忍耐，必须稳住。”
“明白！”孙铭躬身，随即如同融入阴影般退出了指挥室。
楚风独自站在原地，窗外，远山依旧沉默，夜空中有几颗寒星闪烁。
他知道，一条看不见的战线，已经全面铺开。这条战线上的敌人，没有穿着军装，没有打着旗帜，他们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用谎言、诱惑和背叛作为武器。
他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将官配枪，冰凉的金属枪身握在手中，带来一丝沉甸甸的实在感。与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不同，这场暗战更考验耐心、智慧和意志。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几乎微不可闻：
“来吧，藤原信。让我看看，是你的‘镜花’厉害，还是我的‘铁壁’更坚。”
夜色，愈发深沉了。而潜伏在黑暗中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