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乱石坡后，孙铭和他的特战队员们，像是一群蛰伏在岩石缝隙中的冷血动物，体温似乎都要被这冰冷的夜气同化。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在离开嘴唇的瞬间，被小心翼翼地压低、揉碎，消散在空气中。
孙铭的手表指针，在模糊的表盘上，以一种折磨人的缓慢，一格一格地挪动。四点十分，四点二十，四点三十……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着神经。耳朵里，是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有力的撞击声，咚咚，咚咚，像是战鼓在无声地擂响。远处寨墙上，日军探照灯那单调的光柱，依旧在不厌其烦地划破黑暗，偶尔扫过乱石坡的边缘，引得众人将身体死死贴住冰冷潮湿的岩石，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一个年轻的队员，忍不住轻轻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趾，鞋底与碎石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的一声。旁边的老兵立刻投来严厉制止的眼神，年轻队员立刻僵住，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孙铭没有回头，但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声响。他没有责备，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主力部队应该潜伏的方向。那片黑暗，寂静得可怕，仿佛空无一人。但他知道，成百上千的弟兄，此刻正和他一样，在寒冷和紧张中，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他轻轻握了握胸前那枚粗糙的“争气弹”，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脑海里，闪过楚风在地图前那双燃烧着冷静火焰的眼睛，闪过王承柱拨弄算盘时那咬牙切齿的专注。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等待，都为了接下来的几分钟。
……
与此同时，在黑石寨东南方向，一处经过精心伪装、距离寨墙约一千五百米的洼地里，王承柱的炮营已经悄然展开。
一门门迫击炮、步兵炮（主要是缴获的九二式），被从骡马背上卸下，架设在预先测算好的阵位上。炮手们赤裸着上身，尽管寒冷让他们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水却依旧从额角、脊背不断渗出，与冰冷的炮管接触，发出轻微的“滋啦”声，腾起一丝丝白汽。
没有口令，没有喧哗，只有金属部件结合时沉重的“咔哒”声，炮弹从木箱中被取出时轻微的碰撞声，以及炮手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王承柱半蹲在一门主要的九二式步兵炮旁，一只手死死按着架好的炮身，仿佛在感受着这件杀戮武器冰凉的脉搏，另一只手还在无意识地虚空拨动着，嘴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复念叨着角度、密位、装药号。他那张平时看起来有些憨厚的脸，此刻扭曲着，充满了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神圣的疯狂。他的算盘就放在脚边的弹药箱上，但他此刻完全凭借烙印在脑子里的数据。
一个观测兵趴在洼地边缘，用炮队镜死死盯着黑石寨的轮廓，不断报出微调参数，声音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风向偏东，微风……目标区域无变化……等等！寨门左侧第三个射击孔，有反光，疑似机枪位……”
王承柱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字，大脑像他那个宝贝算盘一样飞速运转，将所有这些变量融入他计算了无数次的弹道之中。
“装药三号……方向向左零五……仰角再加二……”他嘶哑着喉咙，发出指令，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摩擦。
炮手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沉默而精准地执行着。调整方向机、高低机，装定诸元，打开炮闩，装入黄澄澄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炮弹。
所有的炮口，都微微扬起，如同无数指向黑暗苍穹的、沉默的权杖，对准了那个依旧在沉睡，或者说，是在假装沉睡的堡垒。
王承柱抬起头，望向黑石寨的方向，尽管隔着黎明前的浓重黑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被他标记了无数次的目标——指挥部、电台天线、主要的火力点……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汗水的咸涩和一种铁锈般的味道。他心里默默念叨：“老天爷，祖师爷，不管是哪路神仙，保佑咱这第一炮，别掉链子……”
……
楚风此刻位于距离前沿不到八百米的一个隐蔽指挥所里。这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挡。洞里点着一盏马灯，光线昏暗，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他站在洞口，掀开藤蔓的一角，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视野里，黑石寨依旧是一片沉寂的黑暗轮廓，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在无聊地晃动。
方立功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怀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时不时抬起手腕看一眼，然后又强迫自己放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连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
“师长，时间快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风没有回头，“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目标。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也在出汗，冰冷的汗水。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对未知结果的紧张。他像是一个押上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等待着骰子盅揭开的那一刻。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铺垫，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此刻。
他仿佛能听到，在寂静的伪装下，无数颗心脏正在和他一起狂跳。
……
黑石寨内，冈崎次郎最终还是没能再次入睡。那杯清酒非但没有带来困意，反而让他的神经更加亢奋和烦躁。他披着军大衣，走出房间，来到古堡顶层的了望台。
夜风凛冽，吹得他大衣下摆猎猎作响。他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寨子，以及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不安的黑暗。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太平静了。
“有什么异常吗？”他问值班的哨兵。
“报告大队长！一切正常！”哨兵立正回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冈崎皱了皱眉，这种死寂反而让他心头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他总觉得，在那片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这座堡垒。
“加强警戒！”他厉声命令道，“尤其是后山悬崖和伪军驻地那边！”
“嗨依！”
……
时间，终于爬到了凌晨四点五十分。
乱石坡后，孙铭猛地抬起手，对着身后做了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所有特战队员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张张拉满的弓，手指扣上了扳机，或握紧了匕首、手榴弹。
岩洞指挥所里，方立功的声音带着破音：“师长！时间到！”
楚风放下望远镜，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泥土味的空气，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波动。
他对着身旁待命的通讯参谋，斩钉截铁，吐出了那个决定性的词语：
“**开火！**”
……
几乎在楚风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王承柱如同被电击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撕裂了洼地的寂静：
“**放！**”
炮手狠狠拉动了炮绳！
“轰！！！”
第一声炮响，如同晴空霹雳，猛地炸裂了黎明前的死寂！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突兀，仿佛天空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
“轰！轰！轰！轰——！！”
如同点燃了死亡的鞭炮，炮营阵地上，所有火炮按照预定顺序，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炮口喷吐出长达数米的炽烈火焰，瞬间照亮了洼地，照亮了炮手们那狰狞而狂热的脸庞！
炮弹划破空气，发出尖锐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越过黑暗的空间，朝着黑石寨狠狠砸去！
第一轮齐射，目标——寨门工事及两侧明堡！
“轰隆隆——！！！”
巨大的爆炸声从黑石寨正面轰然响起！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球夹杂着浓黑的硝烟，在寨墙根部和明堡位置冲天而起！火光闪烁间，可以清晰地看到木质的寨门被瞬间撕碎，碎石、泥土、断裂的木材，还有……隐约的人体残肢，被猛烈地抛向空中！
炮击的精度，高得令人发指！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炮弹，精准地落在了预定的目标区域！
“打得好！柱子！！”前沿潜伏的部队中，有人忍不住低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王承柱根本听不到任何赞扬，他像疯了一样，根据观测兵声嘶力竭报出的修正参数，咆哮着下达新的指令：“延伸射击！目标古堡指挥部！快！快！快！！”
炮手们如同上了发条，冒着炮身滚烫的热浪和刺鼻的硝烟，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退壳、装填、瞄准、发射！
第二轮、第三轮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越过寨墙，朝着寨子中心那栋最高的、挂着天线的小楼倾泻而去！
“轰！轰隆——！”
古堡指挥部所在的区域，瞬间被密集的爆炸和火光吞没！砖石飞溅，烟尘弥漫，电台天线像根火柴棍一样被炸飞出去！
黑石寨，这个被日军视为铜墙铁壁的堡垒，在短短一两分钟内，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得可怕的炮火，砸懵了！
寨墙上，幸存的日军士兵惊恐地尖叫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探照灯早已被打灭，黑暗和混乱笼罩了一切。
冈崎次郎在第一声炮响时，就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爆炸的余音和士兵的惨嚎。他挣扎着爬起来，脸上被飞溅的石屑划出了血口子，军大衣沾满了尘土。他看着眼前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栋象征着指挥权威的小楼在火光中坍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嘎！怎么回事？！炮击！是敌人的炮击！！”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声音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完了！指挥系统被端了！
就在寨内日军陷入极度混乱，无线电里充斥着各种惊恐、混乱、无法辨明的呼叫时——
乱石坡后，孙铭猛地跃起，手中的手枪指向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尽管有消音器，在如此近的距离，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这是进攻的信号！
“弟兄们！冲啊！！”主攻营长声嘶力竭的吼声，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如同决堤的洪水，潜伏在黑暗中的主攻部队，沿着特战队标记的安全通道，怒吼着，向那片被炮火犁过一遍、依旧烟火弥漫的寨墙缺口，发起了迅猛的突击！
枪声，如同爆豆般，骤然响起！
“拔牙”行动，最血腥、最残酷的环节，终于开始了。
而此刻，王承柱抹了一把被硝烟熏得乌黑的脸，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黑石寨，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一道菜……上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