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歪歪扭扭地堆着几十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着一股泥土和植物根茎混合的、不算好闻但足够实在的气息。这是师部刚拨下来的一批土豆,算是弥补部分拖欠的军饷和给养。
炊事班长老王,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满脸褶子的老兵,正带着几个伙夫清点,准备按老规矩往各营分。所谓的“老规矩”,无非是团部留足,军官多分,剩下的再按人头大致均摊到各连队,至于最后到士兵碗里还能剩下多少,就看各营连长的手黑不黑了。
“都手脚麻利点!一营的五十袋,二营的四十袋……”老王扯着嗓子吆喝,声音沙哑。
“慢着。”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老王回头一看,吓得手里的记账本差点掉地上——楚团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孙铭。
“团……团座!”老王连忙挺直腰板敬礼,心里直打鼓。
楚云飞没看他,目光扫过那些麻袋,又看向旁边排队等着领取物资的各营司务长。那些司务长们看到团长,也一个个紧张起来,脸上堆着谄媚又不安的笑。
“从今天起,这规矩,改了。”楚云飞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他走到麻袋堆前,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袋子,感受着里面土豆沉甸甸的分量。“老王,咱们团现在实有多少人?我是说,刨除空额,一个萝卜一个坑,能站在操场上喘气的,有多少?”
老王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那几个司务长。司务长们眼神躲闪,没人敢接话。吃空饷是惯例,谁报实数谁傻。
楚云飞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那是他这几天熬夜,结合方立功提供的档案和自己巡查记录,重新核定的花名册。“你不说,我替你说。全团实有一千八百七十三人。对吧?”
老王额头冒汗,连连点头:“是……是,团座明察!”
“好。”楚云飞合上名册,“那这批土豆,就按一千八百七十三人来分!团部,不留!军官,不额外多占!”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炸懵了!团部不留?军官不多占?那……那怎么行?!
“团座!这……这不合规矩啊!”一营的司务长忍不住叫道,“长官们日夜操劳,怎么能……”
“规矩?”楚云飞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谁的规矩?喝兵血、饿死士兵的规矩吗?老子定的新规矩就是,当兵的吃什么,长官就吃什么!当兵的饿肚子,长官就别想吃饱!”
他不再理会那司务长,转向老王,语气不容置疑:“听着!把这批土豆,按实有人数,平均分配到每个连队!由各连连长和士兵委员会共同监督分发,直接下到各炊事班!谁敢克扣一斤一两,老子扒了他的皮!”
“士兵……士兵委员会?”老王更懵了,这词儿听着就新鲜。
“对!”楚云飞早就想好了,“每个连队,由士兵自己推举三个信得过的人,组成士兵委员会,负责监督伙食、军饷发放,有冤屈可以直接向团部申诉!孙铭!”
“在!”
“你带警卫连的人,就在这里盯着!谁敢伸手,当场拿下!”
“是!”
孙铭一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卫连士兵立刻上前,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那些司务长。司务长们脸色煞白,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团。当士兵们听说团长亲自下令,把土豆全部分到连队,还成立了什么“士兵委员会”监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午开饭的时候,景象完全不同了。往常军官的小灶不见了,楚云飞和方立功等团部军官,端着碗和士兵们一起在操场上吃。碗里是一样的糙米饭,一样的水煮土豆,只是楚云飞碗里,炊事班长偷偷多给了半勺咸菜,却被他皱着眉拨了回去。
士兵们看着团长和他们吃一样的伙食,看着碗里那实实在在、比往常多了不少的土豆块,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又开始涌动。他们蹲在地上,埋头扒饭,咀嚼得格外用力,仿佛吃的不是土豆,而是团长给的某种承诺。
“嘿,二狗,你碗里几个土豆?”
“五个!真真的五个!比以前多俩!”
“俺也是!这咸菜好像也没那么齁咸了……”
低低的交谈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满足。
楚云飞嚼着粗糙的土豆,口感干涩,甚至有点拉嗓子,但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敬畏,更多了一种东西——认同。
**民心,不,是兵心,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挣来的。** 他心里暗道。
吃完饭,楚云飞没有休息,直接去了团部军需库。库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金属、皮革和防锈油混合的复杂气味。各种物资堆放得有些杂乱,账目更是糊涂。
负责军需的是个姓刘的老军需官,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刘军需,把军械损耗和补充记录给我看看。”楚云飞开门见山。
老刘连忙捧出几本厚厚的、边角都磨破了的账册。楚云飞随手翻看,眉头越皱越紧。上面的记录含糊其辞,“正常损耗”、“训练损坏”、“战斗损失”……一笔笔糊涂账。
“一把汉阳造,领出去三个月,报损?怎么损的?被鬼子炸了?还是自己弄丢了?或者是……卖到黑市了?”楚云飞的声音在昏暗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冰冷。
老刘吓得手一抖,老花镜滑到了鼻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从今天起,所有军械物资,建立新的台账!”楚云飞“啪”地合上账册,灰尘扬起,在从门缝透进的光柱中飞舞。“每一支枪,每一颗子弹,谁领的,什么时候领的,用途是什么,损坏要有证明,丢失要追责!定期盘点,账物必须相符!”
他顿了顿,看着老刘苍白的脸,补充道:“还有,以后各营连领取物资,必须凭实战或训练成果来换!比如,射击考核优秀的连队,可以优先补充弹药;战术演练表现突出的,可以申请更换更好的装备!躺着混日子的,就等着用最破的枪,挨最狠的揍!”
这套基于“绩效”的物资分配方案,更是闻所未闻。老刘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
楚云飞没空跟他细解释,他知道这需要时间推行。他走到一堆用油布盖着的木箱前,掀开一角,里面是黄澄澄的子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诱人的金属光泽。他抓起一把,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沉甸甸的。
**这些都是钱,都是命啊。** 他掂量着手中的子弹,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光节流不行,还得开源。被服、药品、甚至是武器……都得想办法。
当他下午再次出现在训练场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一样了。士兵们看他的眼神,更加炽热,训练也更加卖力。甚至有人在他走过时,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努力把动作做得更标准。
他走到单杠区,看到上午那个抱怨的连长,正咬着牙,脸红脖子粗地努力做着引体向上,虽然动作依旧笨拙,但眼神里没了抵触,只剩下狠劲。
“不错,有点样子了。”楚云飞淡淡地赞了一句。
那连长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吼了一声,竟然又多做了两个。
楚云飞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他走到王承柱的炮营训练区域,看到王承柱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旁边还围着几个炮兵,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柱子,算什么呢?”
王承柱抬头看到楚云飞,连忙站起来,黑脸上带着兴奋:“团座!俺正用您教的那个法子,算不同距离的射角呢!比光靠感觉准多了!”
楚云飞看了看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符号,虽然简陋,但方向是对的。他拍了拍王承柱结实的肩膀:“好好练,以后咱们的炮,就得指哪打哪!”
“是!团座!”王承柱声音洪亮,信心十足。
夕阳西下,将操场上的人影拉得老长。一天的训练结束,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精神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足。他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谈论着今天的土豆,谈论着新的训练,谈论着那个让他们又怕又敬的团长。
楚云飞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内部整顿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士兵的胃暂时安抚了,训练的热情点燃了,但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外面。日军的威胁,晋绥军内部的倾轧,资源的匮乏……就像这晋西北无处不在的寒风,无孔不入。
他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目光投向更远的、暮色渐浓的天际。
**路还长,但步子,总算迈出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团座!前沿观察哨报告,发现小股日军侦察部队,在我防区边缘活动,似有窥探之意!”
楚云飞眼神骤然一凝。
**来得正好。** 他心中冷笑,**正好拿你们,试试老子刚磨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