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弄丢了。”
萧衍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锁链,沉沉地缠绕在谢灼华的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提醒。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钉在她那只被染血丝帕紧缚、此刻正微微蜷曲着、试图藏匿那片致命纸屑的右手上。
谢灼华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指尖下那片粘着血污、指甲盖大小的纸屑,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他能看见?!他发现了?!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强撑着屈膝行礼的动作几乎僵住,脊背挺得笔直,却僵硬如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萧衍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正穿透她低垂的眼睑,灼烧着她眼底深处每一丝试图隐藏的惊惶。
不能慌!绝不能慌!此刻一丝一毫的异动,都是致命的破绽!
谢灼华用尽毕生所有的意志力,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喘死死压回腹中。她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灵光乍现!
借着起身时身体自然前倾的微小幅度,她那只粘着纸屑、被血帕包裹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因剧痛而生的颤抖,轻轻拂过自己同样染着血迹的皇后吉服前襟下摆!动作流畅,如同拂去沾染的灰尘。
就在那沾血的指尖拂过锦缎衣料的刹那,那片粘着血污的纸屑,被她以极其巧妙的角度和力道,借着血污的粘性,稳稳地、不着痕迹地粘在了吉服内层、前襟最下方、被外袍严实遮挡住的暗绣缠枝莲纹的褶皱深处!
指尖瞬间一轻!
谢灼华的心脏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片纸屑已经离开了指尖,但能否成功粘附在衣襟内层而不被发现?她不敢有丝毫停顿,借着起身的力道,迅速直起腰身,那只右手也顺势垂落身侧,宽大的吉服袖口自然垂下,将手掌和那方刺目的血帕完全遮掩。
她抬起脸,脸色依旧苍白,额角冷汗未消,但那双眼睛里的惊惶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被剧痛和屈辱折磨后的、带着疲惫的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臣妾……谨记陛下吩咐。”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目光却低垂着,避开了萧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她没有再看御书房角落的屏风,但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抹淡紫色的裙角,如同鬼魅般,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萧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息。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似乎并未发现她指尖那瞬间的微小动作,又或许发现了,却选择了暂时按兵不动。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蝇。
“送皇后回宫。”
两名身形健硕、面无表情的内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地“搀扶”住了谢灼华的手臂。那力道极大,如同铁箍,断绝了她任何反抗或拖延的可能。
“娘娘,请。”内侍的声音平板无波。
谢灼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挺直着脊梁,任由那两名内侍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血战的御书房。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血腥气和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也将她彻底隔绝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之外。
回椒房殿的路,漫长而冰冷。
冬日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吹动着她沉重的吉服和凤冠垂下的珠旒,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宫道两旁高耸的朱红宫墙,在惨淡的天光下投下巨大的、压抑的阴影,如同两堵不断合拢、要将她彻底吞噬的巨兽之口。
两名内侍的脚步迈得极大、极快,毫无顾忌地拖拽着她。谢灼华脚下踉跄,掌心的伤口在每一次颠簸中都传来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上的痛苦尚可忍耐,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却几乎要将她撕裂!
那片纸屑!那个“陈”字!如同毒蛇盘踞在心头,带来致命的诱惑和巨大的恐惧!陈敬忠!他果然和这场所谓的“哗变”脱不了干系!甚至,他就是幕后推手之一!而谢清漪……她躲在屏风后,传递消息,促成这“诛妖后”的旗号……她和陈敬忠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是狼狈为奸,还是……她也被利用了?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萧衍的态度!他那染血的龙帕,那看似“体恤”实则囚禁的命令,那句意有所指的“莫要弄丢”……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是在纵容?是在试探?还是……将所有人都当作他掌中随意拨弄的棋子?!
巨大的阴谋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将她层层包裹,几乎窒息。她感觉自己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吞噬。
终于,椒房殿那熟悉的、富丽堂皇的殿门出现在眼前。殿门紧闭,门口肃立着四名佩刀侍卫,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与殿内原有的宫人截然不同。显然是萧衍派来的看守。
“娘娘回宫!”内侍尖声通报。
殿门缓缓开启。云苓焦急地迎了出来,看到谢灼华被内侍半架着、脸色惨白、满手鲜血淋漓的模样,瞬间红了眼眶:“娘娘!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无妨。”谢灼华强撑着站稳,挥退了那两名如同押送犯人般的内侍。她挺直脊背,在云苓的搀扶下,一步步踏入这座熟悉的、如今却更像华丽坟墓的宫殿。
殿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囚禁感。所有宫人都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眼神躲闪。
“都下去吧。”谢灼华的声音疲惫而冰冷。
宫人们如蒙大赦,无声而迅速地退下。偌大的内殿,只剩下她和云苓。
“娘娘!您快坐下!”云苓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要查看她手上的伤,“这帕子……都浸透了!奴婢去拿药……”
“别碰它!”谢灼华猛地抽回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警惕!她警惕地扫视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和窗户,压低声音,急促道:“云苓,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内殿半步!就说本宫受了惊吓,需要绝对静养!快去!”
云苓被她从未有过的严厉和眼神中的惊悸吓住了,不敢多问,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她快步走到殿门边,将门关得更严实些,自己则背靠着门板,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内殿只剩下谢灼华一人。死寂中,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背靠着宽大的紫檀木凤榻。
颤抖着,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去解右手上那方被鲜血浸透、已然变得暗红粘腻的丝帕!帕子缠得极紧,结也打得死硬,每解开一层,都牵扯着掌心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鬓发和后背。
她死死咬着牙,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方帕子!只有帕子下包裹的线索!
终于,染血的丝帕被完全解开,带着粘连的血肉,被她狠狠丢在一旁!血肉模糊的掌心暴露在空气中,几根细小的木刺深深嵌在皮肉里,触目惊心。
但谢灼华看都没看那伤口一眼!
她的目光,如同最饥饿的猎鹰,死死锁定在自己吉服的前襟下摆!她颤抖着,用那只沾满血污的左手,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掀开外层华丽的织金锦缎,露出内层暗绣缠枝莲纹的里衬。
找到了!
就在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最下方、靠近衣襟边缘的褶皱深处,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深色纸屑,正被凝固的血污牢牢地粘附在那里!上面那个娟秀中透着狠戾的蝇头小字——“陈”,清晰得如同烙印!
谢灼华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屏住呼吸,用染血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片粘着血污的纸屑剥离了下来!
纸屑落在她同样染血的左手掌心。她凑近眼前,借着殿内烛火幽暗的光线,仔细辨认。除了那个清晰的“陈”字,在纸屑的边缘撕裂处,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被撕掉的半个字印痕!那印痕非常浅,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又像是写信时力透纸背留下的痕迹。
她将纸屑凑到鼻尖,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雅、却带着冷意的……雪中春信(一种名贵冷香)的余韵!这香气……她猛地想起屏风后那抹淡紫色的裙角!谢清漪!她身上惯用的就是这种冷香!
谢灼华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脑海!
这纸片……是从一封信上撕下来的!写信的人,笔迹娟秀中带着狠戾,还用着谢清漪惯用的冷香!信的内容必然与陈敬忠有关!很可能是谢清漪写给陈敬忠的密信,商议那“诛妖后”的旗号!而这纸片,就是被萧衍撕下,故意留在奏折里,等着她去发现?!
他是在……钓鱼?!用陈敬忠,甚至是用谢清漪,来试探她?!看她会如何反应?!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这椒房殿的地砖更冷!萧衍!他根本就是一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就在谢灼华被这惊悚的发现震得心神俱颤之际——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内殿门外响起!
不是沉重的大门,而是……内殿通往寝卧的那扇紫檀木雕花月洞门!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节奏,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诡异!
谢灼华浑身汗毛瞬间倒竖!猛地抬头,惊骇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那扇紧闭的月洞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胸而出!
谁?!是谁会在深夜,避开所有守卫和宫人,以这种方式……叩响皇后的寝卧之门?!
云苓显然也听到了,她惊恐地回头看向谢灼华,用口型无声地问:“娘娘……?”
谢灼华迅速将那片染血的纸屑紧紧攥在左手掌心,用沾血的帕子胡乱盖住右手狰狞的伤口,强自镇定地压低声音,对着门口方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悸和虚弱:“谁……谁在外面?!”
门外静了一瞬。
随即,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属于少女的娇弱声音,如同鬼魅般,幽幽地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姐姐……是我……清漪……我……我好怕……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谢清漪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谢灼华盯着那扇紧闭的月洞门,掌心攥着的纸屑几乎要嵌入血肉!她怎么会在这里?如何避开重重守卫?更可怕的是,空气中,一缕极其细微、被浓郁熏香掩盖的、属于火油的刺鼻气味……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悄然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