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片场,三号摄影棚。
空气里浮动着干冰与尘土混合的,一种呛人的气味。
巨大的Klieg探照灯,像几颗冰冷的人造太阳,将毫无温度的强光,投射在用竹子与石膏搭建的,兰若寺的布景上。
一切都是假的。
除了那份从棚顶垂下的,属于恐惧的真实。
王祖贤站在木箱上,仰着头。
她的视线,越过武术指导比划的手势,越过导演在监视器后那张模糊的脸,最终,定格在那根比小指还要细的,悬在半空的钢丝上。
那根钢丝,在强光下,反射着一道骗人的,几乎看不见的银线。
它将是她的翅膀。
也可能是她的断头台。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色戏服,此刻像一件沉重的寿衣,将她牢牢包裹。
武行师傅走过来,将一个粗糙的,带着铁锈味的皮质护具,往她腰间扣紧。
“王小姐,忍一忍。”
冰冷的金属卡扣,隔着薄薄的戏服,硌得她皮肤生疼。
她没有出声,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宽大的水袖。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导演的催促声,通过一个嘶哑的扩音喇叭,在整个嘈杂的片场里回响。
“威亚组准备!”
“小倩要飞了!”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根钢丝,仿佛已经勒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张脸。
那张脸,属于陈峰。
他说。
“这眼睛里,有光。”
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比钢丝更坚韧的线,从遥远的中环办公室,一直牵到了这个喧嚣混乱的片场,牢牢地,拽住了她即将坠落的心。
她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然后,对着一脸紧张的武术指导,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下,很轻。
却带着一种属于决绝的,沉重的力量。
钢丝,猛地绷紧。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木箱上,硬生生拽离了地面。
失重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五脏六腑。
风,在耳边呼啸。
地面,在迅速远去。
片场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布景,所有的灯光,都在她眼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旋转的色块。
恐惧,像潮水,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却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
她伸展开双臂,舒展了水袖。
她将那份足以撕裂身体的恐惧,全部,倾注进了自己的眼神里。
那眼神,不再属于王祖贤。
它属于聂小倩。
属于那个在三界之外,爱恨不能,生死不由的,孤独的女鬼。
哀愁,迷离,清冷。
像一抹被月光浸透的,冰冷的霜。
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刻。
“咔!”
导演的声音,像一声赦免。
钢丝松开的瞬间,她的身体,像一块石头,重重落回地面。
助理赶紧冲上来,想要扶住她。
她的双腿,软得像两根面条,几乎站立不稳。
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后的衣衫,黏腻,冰冷。
整个世界,还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转。
就在这时。
一条干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白色毛巾,递到了她的眼前。
她有些茫然地,顺着那条毛巾,抬起头。
陈峰就站在那里。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没有站在导演或者监制的人堆里。
他就站在布景的阴影下,像一个与这场喧嚣格格不入的,安静的旁观者。
周围的嘈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他的目光,很静。
“刚才那一下,像真的飘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她还在翻腾的心湖里。
王祖贤接过那条毛巾。
粗糙的棉质触感,将她从那种魂魄离体的晕眩中,拉了回来。
她胡乱地,擦着额角的汗。
然后,她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释然。
“是你说的,要留名影史,不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