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婆娑,清风过处,绿叶低语。在这片似乎亘古寂静的幽篁深处,一座古朴的高阁悄然矗立,石色苍然,与周遭青翠融为一体。此间天地似有隐隐禁制,若非隐含其间之力允许,外人当如一叶障目,视而不见。王悦之却抬眼望见那阁门之上,悬一旧匾,上书三字——笔阵阁。
字势雄浑,内含筋骨,飘逸处似流云,沉凝处如磐石,竟隐隐捕捉到了几分《兰亭序》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神髓,却又自成一格,透着一股沙场点兵般的肃杀与严谨。
阁门虚掩,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有客来访。
王悦之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沉重的木门,缓步而入。
阁内空旷,并无繁复陈设,唯有四壁悬满了一幅幅墨宝。皆是历代名家法帖摹本,篆、隶、楷、行、草诸体皆备,仿佛一部无声的华夏书法史。墨香混合着旧纸与淡淡尘封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神不自觉沉静下来。
他的目光并未在两侧壁上游移,而是径直投向正对阁门的主壁。
那里,高悬着一幅长卷。
纸色古黄,墨迹沉黑。
却是羲之公《兰亭集序》的真迹,似乎已于此方天地融为一体!
王悦之呼吸微滞,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缓步上前,仿佛怕惊扰了百年前的旧梦。曾祖王羲之的手泽透过时光扑面而来,那浓郁的墨香仿佛从未随岁月消散。
他凝神屏息,目光逐字逐行,追索着那自“永和九年”起始的绝世墨痕。
笔锋的起、承、转、合;
墨色的枯、湿、浓、淡;
字形的欹、侧、呼、应;
行气的断、连、疾、徐……
此刻,在他“存想”之境的目光下,这些不再是单纯的书法技巧,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演绎着天地万物运行的轨迹!横画如大地之延展,蕴含坤德之厚重;竖画若青峰之破空,彰显乾元之刚健;点捺间似星辰之明灭,暗合宇宙之呼吸;转折处如江河之奔流,体现造化之无常!
他不知不觉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随着壁上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走向缓缓移动、勾勒。体内,《黄庭》真炁无需刻意催动,竟自发性地随之隐隐流转,与那笔墨间蕴含的磅礴道韵与天地气机悄然呼应,圆融无碍。
恍惚间,阁内那沉淀了百年的墨香似乎变得愈发浓郁、鲜活。
在王悦之的眼中,那壁上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沉静的墨色开始氤氲流转,化作一片浩渺无边的宇宙虚影,日月星辰在其中沉浮明灭,大道轨迹依稀可辨。俯仰之间,他又能清晰看到旁边案几上笔砚的每一道细微木纹,仿佛映照出万物生长枯荣的细微脉络。
就在这极静与极动的感官交织处,他仿佛看见一道朦胧而清癯的身影,正立于那虚空案几之前,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那人神情专注而超然,仿佛并非在书写文字,而是在淋漓酣畅地书写天地大道!
书道之神韵,与道法之玄奥,在这一刻,在那道身影笔下,达到了真正的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王悦之体内真炁奔涌激荡,似欲破体而出,汇入那由笔墨构建的天地洪流之中,与先祖隔空对话。
他的指尖突然微微一颤,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屏障与核心。
霎时间,眼前那墨色宇宙、星辰万象骤然收缩,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流光,倏然没入他的眉心祖窍!
“轰!”
王悦之浑身剧震,神识之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兰亭曲水间,羽觞随波流转,名士谈笑风生;
竹林深处,有道人身披霞光,抚琴而动,琴音引动鹤舞;
云海之上,仙鹤翩跹,背负日月光辉……
每一幅画面都模糊而短暂,却都带着千年沉淀的厚重道韵,冲刷着他的识海。
更奇的是,阁中案几上,一张素白宣纸无风自动,旁边一支未蘸墨的狼毫笔突然凌空飞起,如同被无形之手握住。
王悦之的手不受控制般抬起,稳稳握住了那飞来的笔杆。
他的臂膀自行挥动起来!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他惊觉,自己正在临摹的,正是《兰亭序》中变化最为丰富、最具盛名的那个“之”字!
此刻,曾祖的绝世笔法,正通过他的手腕,跨越百年时光,重现于世!
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与天地共鸣的细微震颤。那干涩的笔尖虽无墨汁,却在纸面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痕迹,并且,那痕迹之中,竟隐约泛起一丝丝青金色的微光!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藏书阁的烛火齐齐熄灭。
黑暗中,王悦之看见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个泛着青金微光的“之”字,竟从纸面上悬浮而起,与墙壁上《兰亭序》中对应的“之”字交相辉映。
两道墨痕(一实一虚)之间,流动的炁机骤然凝结,演化交织,最终化作一道古朴厚重、布满云雷纹的青铜门虚影!
门缝之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古老、浩瀚、仿佛万物之始、众妙之门。这气息让他全身血脉沸腾,《黄庭经》中关于“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的经文自动浮现心间!
玄牝之门!
青铜门上的云纹突然活了过来,开始急速流转,发出低沉而震撼的嗡鸣。王悦之感到掌心传来灼热刺痛,低头一看,发现手腕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与那青铜门上一般无二的奇异符文!
他尚未及反应,那巨大的青铜门虚影轰然洞开!
磅礴如海、精纯无比的先天炁流从中奔涌而出,裹挟着万千竹简翻动、吟唱的哗啦声响,扑面而来!
阁内残存的所有宣纸尽数腾空,在这浩瀚炁流中飞舞拼合,转眼间竟化作一幅栩栩如生、云雾缭绕的会稽山水立体画卷!
王悦之惊觉自己已不在阁中,而是正站在画卷之上,站在了那传奇的兰亭雅集现场!
四十二位名士的身影环绕左右,谈笑风雅之声如在耳畔;羽觞随曲水漂荡,恰好漂至他的脚下,杯中酒液清澈,倒映着天光云影与他的面容。
而最前方,那位正在挥毫的、清癯超然的身影——他的曾祖王羲之,忽然顿住了笔,缓缓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神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落在了他的身上。
“原来…《兰亭序》的墨迹里,竟藏着时空符印…”王悦之喃喃自语,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就在这时,他怀中《黄庭经》自动翻动,恰好停留在“谷神不死”章。那竹简空白处,不知何人所留的朱砂批注,突然如同活物般渗出鲜红的液珠,在虚空之中自行勾勒出八个殷红的大字:
“欲入玄门,先破心障!”
字迹凌厉,蕴含无上道威,直刺神魂!
远处,鹤唳清越。他抬头,竟看见另一个“自己”,身披道袍,袍上沾满了未干的墨痕,正从一幅瀑布奔流的画境深处,一步步向他走来……
幻境至此,戛然而止。
所有的异象——青铜门、山水卷、雅集景、先祖影、血字箴言乃至另一个“自己”——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
王悦之发现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笔阵阁中,手中握着那支狼毫笔,面前的宣纸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泛着淡淡青金微光的“之”字。墙壁上的《兰亭序》安静如初,窗外并无雷雨,阁内烛火也未曾熄灭。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一切已然不同。
他缓缓放下笔,只觉神清气明,方才消耗的心神竟已恢复,体内真炁愈发圆融流转,精纯凝练远胜从前。对“道法自然”、“书道同源”的体悟,已然深入骨髓,更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台阶。尤其是对“存想”之境的把握,已臻圆满,甚至隐隐触摸到了下一境“行炁”的门槛。
他手腕处,那奇异的符文已然隐去,但一种清晰的烙印感却留在了神识深处。
那“欲入玄门,先破心障”八字,更是如同警钟,长鸣心间。
他转过身,眼中神光湛然,如蕴星河,却又在瞬间收敛如常,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