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狼藉与喧嚣，却隔不断那压抑的、令人心焦的寂静。偶尔从门缝里漏出吴大夫几声急促的低语，或是林红缨一声模糊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闷哼，都像针一样扎在门外守候的众人心上。
王大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他肩头被蝎使黑雾腐蚀的灼伤火辣辣地疼，后背崩裂的伤口更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焦灼和无力。他双手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泥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门板上，仿佛要穿透过去，看到里面的情形。
梅香和芸娘相互搀扶着站在一旁，两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芸娘还在小声啜泣，肩膀一耸一耸。梅香则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身体的颤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惧。翠儿蹲在角落里，小脸煞白，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惊吓。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吱呀——”
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吴大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灰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深色的污迹，有血，也有难以名状的墨绿粘液，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毒物腥甜的怪异气味。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大柱猛地从地上弹起，几乎撞到门框：“吴大夫！红缨她…”
吴大夫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命…暂时吊住了。”
一句话，如同甘霖，瞬间让门外几乎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梅香和芸娘捂住嘴，喜极而泣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翠儿也抬起头，眼中有了些微光亮。
“但是…” 吴大夫接下来的两个字，又将众人的心狠狠揪起。他看着王大柱，眼神无比凝重：“那只断螯，嵌得太深，毒已入骨入髓。我用银针封穴，烈酒冲洗，药粉外敷内服，也只能勉强压制住毒性不再向心脉蔓延。可那蝎螯上的毒…霸道无比，绝非寻常草药可解。留在肩头，便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生机。必须…必须取出来！”
“取出来？” 王大柱的心沉了下去。那狰狞的蝎螯，如同倒钩，深深嵌在骨肉之中，光是想想那场景就让人头皮发麻。“怎么取？强行拔出来？那毒…”
“强行拔，毒血喷溅，瞬间就能要了她的命！” 吴大夫斩钉截铁地摇头，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显然刚才在里面的凶险远超想象。“而且，那毒螯的断口处，似乎还有残留的毒腺，一旦触动，后果不堪设想。眼下…唯有找到克制此毒的特效解毒之物，或是…找到当初配置这蝎毒的人，才有一线希望，在取出毒螯的同时保住她的命。”
特效解毒之物？配置蝎毒的人？
王大柱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转向染坊小院的方向。柳青黛！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太太周婉娘带着两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仆妇匆匆赶来。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府内发生的一切，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和威严的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寒霜和深深的忧虑。她的目光扫过空屋紧闭的门，落在狼狈不堪的王大柱身上，眉头紧蹙。
“相公，伤势如何？” 周婉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落在王大柱肩头和后背的血污上。
“皮外伤，死不了。” 王大柱摇摇头，声音嘶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林红缨和柳青黛。
周婉娘没有多问，目光转向吴大夫：“吴老，三妹情况如何？需要什么药材？库房没有的，我立刻派人去县里，甚至府城采买！不计代价！”
吴大夫苦笑一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大太太，非是药材的问题。那蝎毒诡异霸道，非对症之药不可解。眼下…恐怕唯有…”
他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向染坊。
周婉娘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吴大夫的未尽之言和众人的目光所向。她的脸色更沉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柳青黛，那个沉默的染布女工，秋菊，五姨太…她竟然是能克制五毒使毒瘴的关键？也是如今能救林红缨的唯一希望？
“福伯。” 周婉娘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条理，“立刻清点伤亡，厚葬抚恤。所有伤者，集中到西厢房，统一由吴大夫调配人手照料。库房里的参片、止血散、金疮药全部拿出来用！让厨房立刻熬煮姜汤、米粥，所有参战的人，不论主仆，先喝碗热汤驱寒定神！”
“是！大太太！” 福伯强打精神应下，转身去安排。
“孙师傅，赵叔，” 周婉娘看向一旁同样疲惫不堪的工匠头领，“府门豁口和破损院墙，烦请两位师傅带着工匠，用最结实的木料和石料，连夜加固！工钱按三倍算！另外，府内各处，尤其是染坊、水源附近，多撒生石灰和雄黄粉！”
“大太太放心！我们这就去办！” 孙铁匠和老赵头也领命而去。经历了这场血战，工匠们对王家的认同感更深了，此刻毫无怨言。
“芸娘，梅香，” 周婉娘看向两位惊魂未定的姨太太，“你们守在这里也帮不上大忙，反而添乱。带翠儿回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然后去厨房盯着熬药熬粥，确保饮食干净。红缨这边若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们。”
她的安排有条不紊，瞬间将混乱的场面梳理出几分秩序。芸娘和梅香虽然万分不舍，但也知道周婉娘说得在理，加上确实身心俱疲，只能含泪点头，拉着懵懂的翠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空屋门外，只剩下王大柱、周婉娘和一脸疲惫的吴大夫。
“相公，” 周婉娘转向王大柱，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那个柳青黛…秋菊…她身上有太多秘密，也太过危险。但眼下，红缨的命…或许真系在她身上。”
王大柱沉默地点点头。他看着周婉娘，这个他名义上的正妻，此刻展现出的担当和手腕，让他心中复杂难言。她或许精明算计，或许手腕强硬，但在王家生死存亡、家人危难之际，她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用她的方式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去找她。” 王大柱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周婉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满身伤痕，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小心些。她…不是普通的染布女。”
王大柱没有再多言，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寂的染坊小院。院门口，那几竿染废的靛蓝纱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深沉的蓝色如同凝固的血。
推开虚掩的院门。染坊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片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靛蓝草汁气息，混合着硝烟、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柳青黛身上的清苦药香。
柳青黛背对着门口，站在那个巨大的染缸前。她换下了白天那身素净的衣裙，穿着一套更便于行动的深色短打，勾勒出纤细却隐含力量的身形。她正低着头，用一根长柄的木勺，缓慢而专注地搅动着染缸里深蓝色的液体，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水声。
王大柱的到来，似乎并未打断她的动作。
“她中的，是‘蝎后’本命毒蝎‘蚀心蓝螯’的毒。” 柳青黛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断螯上的毒腺，连接着蝎后一丝本命精元。寻常解毒之物，触之即死，只会加速毒素爆发。”
王大柱的心猛地一沉！本命精元？蝎后？这毒的来头，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可有解法？” 王大柱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柳青黛搅动染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下颌线。她的目光似乎落在染缸旁的石臼上，那里，还残留着白日里她研磨靛蓝、黄栌、茜草以及那妖异碧磷砂的痕迹。
“蓝烟能克瘴，蚀毒。” 她缓缓说道，声音依旧平淡，“但那是外毒。‘蚀心蓝螯’之毒已入骨入髓，与她的血气纠缠。蓝烟…只能压制，无法根除。强行拔除毒螯，毒腺爆裂，精元反噬…她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王大柱的心上！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大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不相信！他不信拼尽全力守住了家门，却救不回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红缨！
染坊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染液被木勺搅动的轻微水声，单调地重复着。
良久，柳青黛才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办法…有一个。但，凶险万分，且…需要时间。”
“什么办法？！” 王大柱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地上前一步。
“以毒攻毒。” 柳青黛终于转过身，面对王大柱。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里面似乎有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找到一种能克制‘蚀心蓝螯’本源，甚至能引动蝎后精元反噬其主的…更强的毒。以此为引，在拔除毒螯的瞬间，将毒腺连同那丝精元一同逼出、焚毁！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更强的毒？引动蝎后精元反噬？王大柱听得心惊肉跳！这办法听起来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种毒…何处可寻？” 王大柱艰难地问道。
柳青黛的目光，缓缓落在王大柱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意味：“万毒窟。蝎后死敌，‘蛛母’所炼的‘天罗血煞’。或者…在西南更深的十万大山里，传说中有能食尽天下毒物的‘七绝蛊王’。”
万毒窟？蛛母？十万大山？七绝蛊王？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比五毒使更加恐怖的存在和更加凶险的绝地！寻找这些毒物，无异于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王大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哪里是一线生机，这分明是九死一生！而且，红缨能等那么久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 王大柱的声音带着最后的不甘。
柳青黛沉默地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肯定。
就在这时，染坊的阴影角落里，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还有一种办法，或许更快。”
王大柱和柳青黛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四太太苏静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染坊的阴影里，仿佛她一直都在。月光只照亮了她半边素净的脸颊，另一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她的目光，如同冰凉的刀锋，落在了柳青黛身上。
“什么办法？” 王大柱急切问道。
苏静蓉没有立刻回答王大柱，她的目光依旧锁在柳青黛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那蓝烟…能克制五毒使的毒瘴，能延缓‘蚀心蓝螯’的蔓延。它的配方，绝不仅仅是靛蓝、黄栌、茜草和碧磷砂那么简单。”
她向前缓缓走了一步，月光照亮了她清冷的眸子：“柳青黛，或者说…万毒窟的药奴。你在那染缸里搅动的，恐怕也不仅仅是靛草汁吧？那里面，是不是也融入了能暂时压制‘蚀心蓝螯’的东西？比如…你身上带着的，某种能中和百毒的‘药引’？”
苏静蓉的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染坊里炸响！
柳青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搅动染液的手彻底停了下来。她抬起眼，迎向苏静蓉锐利如刀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波动！惊讶、警惕、甚至…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慌乱！
“你…究竟是谁？” 柳青黛的声音不再平静，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意。
王大柱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看苏静蓉，又看看柳青黛。苏静蓉的话点醒了他！是啊，那蓝烟的效果如此神奇，绝非普通配方！柳青黛一直守在这染坊，搅动这缸染液…难道里面真的藏着能救红缨的关键？
苏静蓉没有回答柳青黛的问题，只是看着王大柱，一字一句地说道：“相公，救红缨的关键，或许就在这缸染液里。但需要她，” 她指向柳青黛，“交出真正的配方，交出她身上能压制此毒的‘药引’。否则…”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所有的压力，瞬间全部集中到了柳青黛身上！
染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柳青黛站在巨大的染缸前，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沉默着，目光低垂，看着缸中深蓝的、微微晃动的液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掩盖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那根搅动染液的长柄木勺，被她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大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红缨的生死，仿佛就悬在柳青黛这沉默的片刻之间。